还玩吗?
这话问得简单,但对席面上存有戏弄之心的人,却仿佛悬顶之剑一下压到头顶,莫名威慑感十足,让人不敢直拭其锋芒。
除却杨家与陈家的,其余人都沉默地低下头。
沈疑之便好整以暇将视线挪向客座的首席与次席。
陈家嗣子不料沈疑之真敢当众玩这么大,此刻骑虎难下,不好叫停,也不敢再起哄继续。
狗急尚且跳墙,如今沈家到底是什么境地还未尘埃落定,若是实打实把人得罪狠了,沈家却没跌落,那便是给自家树了一个劲敌。
为此,他面带犹豫,窝窝囊囊地看向一旁的杨月松,希望这南冥洲赫赫有名的小霸王能帮自己分担压力。
然而杨月松无视了他。
此刻杨月松黑着一张脸,盯着尚且坐在无名散修腿上的沈疑之,寒声质问:“沈疑之,你喜欢男人?”
沈疑之一顿,意外杨月松此时的反应。
杨月松却当他默认,当即拍案而起,指着沈疑之骂:“那你沈家还敢来同我家议婚?当真无耻至极!”说完犹觉不解气,抬脚踹翻面前桌案,搞得那一方杯盘狼藉,才领着一大群杨家人愤然离席。
在场众人瞬间明白了杨月松针对沈疑之的另一层意图,原来是不满沈家的联姻请求,想要借机敲打。偏生陈家的会错了意,以为杨月松见沈家遭难,想要落井下石。
一瞬之间,所有压力都落在了陈家身上。
陈家嗣子咬牙盯着骤然离席的杨月松,好一阵才压下骂街的情绪,扭头笑对沈疑之。
“疑之啊。”他顶着头上尚未落山的海岛艳阳,违心道:“时间不早,不如……”
沈疑之:“再玩会儿吧。”
陈家嗣子一哑,攥拳忍了脾气,勉强道:“行。”
沈疑之一笑,从谢问怀中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席间鼓点声再度响起,余下之人不敢再拿着球不传,球很快落入沈疑之这一席。
沈疑之拿起球看了一眼。
众人下意识以为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家嗣子也立刻警惕起来。
然而沈疑之只是看了球一眼,便漫不经心地将球抛出,使球自然传递。
陈家嗣子眯了眯眼,盯着逐渐传向自己的花球,不明白沈疑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花球落在他的手中。
淡金色灵光一闪。
“嗞——”
火炭烧灼皮肉的声音清晰入耳。
陈家嗣子疼得五官一缩,下意识想将手中火炭般滚烫的花球甩出去,但有两条无形的荆棘刺从花球中生长出,嵌入他的手掌,寄生在他全身灵脉,使他动弹不得。
众人几乎瞬间发现陈家嗣子脸色骤变,但看不见荆棘刺,不知发生什么,只是看着他抱着花球,仿佛石化般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
“公子?”身后侍从察觉不对,上前查探,却又被自家主子冷眼逼退。
沈疑之见此场景,无声笑了。直到鼓点停下,他才轻轻敲了下搭在桌面的手指。原本僵坐着的陈家嗣子瞬间卸力,抱着球瘫软在椅子上,面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公子!?”身侧仙侍赶紧上前查看。
陈家嗣子缓了会儿,一把推开仙侍,指着沈疑之大怒:“你使术法阴我!?”
沈疑之靠着椅背,笑着点点头,坦然承认并反问:“怎么,陈公子接不住?”
这要应下,就是承认他的修为不如沈疑之。
陈家嗣子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攥紧手中的花球,气得怒发冲冠,一口饮下桌面的酒,盯着对面的青年恨恨道:“再来!”
沈疑之微笑点头,在鼓点的背景乐下,与陈家嗣子在席间斗法。
陈家嗣子本稍长沈疑之十来岁,修为略高于沈疑之,已是元婴初期的境界,是以并未将方才结丹的沈疑之放在眼中,势要令阴自己一把的沈疑之颜面扫地。
然而他不知,沈疑之得益于谢问的精心浇灌,修为进境早一日千里,虽然尚未凝出元婴,却已至金丹巅峰。
别人在这等境界对上陈家嗣子必败无疑,哪怕前世的沈疑之也不敢托大,但……跨越两百年沧桑,在仙盟之巅稳稳待了一百年的沈疑之,怎会惧一元婴期的废物?
席间灵力涌动,那象征输赢的花球被迫在两人间来回传递。
两人瞧着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但结果总是陈家嗣子输。
几轮下来,每次皆输沈疑之毫厘的陈家嗣子越发上头。
随着一杯一杯的烈酒下肚,他的理智也被酒精侵蚀殆尽。
当再一次拿到那该死的花球,他抬眼看向对面得意洋洋的沈疑之,不禁怒气冲顶,竟捏决凝出灵剑,恶狠狠地杀向沈疑之。
“我叫你狂!给我死!”
“这!”
四周响起惊呼,没人料到陈家嗣子竟敢在他人的府邸动刀动枪。
霎时间,金色灵力涌动。一道灵力屏障迅速成型,坚不可摧地挡在了沈疑之身前。
但这灵力并非来自沈疑之。
察觉气势汹汹的敌意,沈家的防御大阵自行启动。
无数强劲的金色灵力从法阵中流涌出,于半空化作利剑,直指向陈家嗣子。
生死关头,陈家嗣子背上冒出一层冷汗,陡然酒醒。
巨大的恐惧包裹住了他。
他望着满天璀璨金光,想要求饶,却被顷刻落下万千光剑穿身而过。
“唔……”
元婴凝出的脆弱屏障,随着主人的金丹破碎。
陈家嗣子瞳孔骤缩。
死前一瞬,他看着沈疑之似笑非笑的冰冷双眼,方才如梦初醒。
原来沈疑之做这一切,不是要他的丢脸,而是……
要他的命。
*
一场宴会闹出两条人命,实在令人意外至极。
陈家家主陪完明尊回来,得知自家嗣子殒命,既悲又怒,哭着喊着要沈疑之偿命。
但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见是陈家嗣子怒气上头要杀沈疑之才被沈家的防御大阵诛杀。
陈家即便是苦主,也不占理。
加上明尊听闻此事,觉得好笑,淡淡对陈家家主道:“你家那小子在别人家里喊打喊杀,倒是颇有本尊之风。”
陈家家主闻言一哑,瞬间明白自家嗣子的荒唐举动已然惹怒明尊,当即不敢再声讨沈疑之。
此事便这样轻飘飘地揭过。
适逢昼夜交替,夜幕慢慢落下,一点点吞尽血色残阳。
沈疑之站在人群之后,冷眼看着围着明尊的重重人影,知道已经没他事情,转身去了别处。
他在后院穿花拂柳,直至走到一处荒败的假山小院才停下来,等待尾随自己一路的人现身。
不多时,淡粉灵光一闪,随明尊至沈府的春桃娘从一处假山后走出来。
沈疑之瞧见她,并不意外,漠然靠上一旁的假山,“有事?”
“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办完了。只是……”春桃娘有所顾忌地看向他:“你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准备此时动手?”
“不急。”沈疑之看着沈家灯火辉煌的后院,淡道:“沈期如今依傍甚多,要杀他,得先废沈家的百年根基。”
“什么?”春桃娘大惊,一时竟说出真心话:“沈家势力若倒,无相宫要你何用?”
沈疑之淡淡扫她一眼,反问:“无相宫是要一个随时叛变的沈家,还是要青蓬岛地下数以亿计的灵石矿产?”
“这矿产连如今的沈期都不敢随意取用,你……能动?”春桃娘眼里多了一份戒备,明显因为他今日的冒进,不再全然信任他。
沈疑之却并未解释什么,只让春桃娘静候佳音。
春桃娘眉头一蹙,沉声提醒:“沈郎,我可以等,但你只有三年时间。”
沈疑之:“不用三年。”
春桃娘:“最好如此。”说完,她不大信任地扫了沈疑之一眼,化作粉雾离去。
沈疑之漠然看着,待人走远,才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其实今日,他并不是非杀陈家那废物不可。毕竟陈家嫡系后嗣的质量就那样,这废物也不过是矮子里拔出的挫子,即便他不动手,陈家分权式微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他大可等秋后算账。
可他喂完谢问酒时,谢问微微泛着凉意的手覆在他的手背,闷声问他:“沈疑之,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
彼时他已有七分醉意,以为谢问介意,闻言抵在谢问额头笑了下,正想安抚,却又听谢问追问:“是不是因为我还不够强?”
沈疑之一顿,垂眸看着谢问沉沉望向他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对杨陈二人起了杀心。
不过现在想想,这样的杀意来得太奇怪了。谢问受了委屈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早提醒过谢问让他滚了,是他自己非要凑来。可说一千道一万,那一瞬间,他确实没管住自己的心。
“咔……”脚步踩碎枯叶的声音从不远处出传来。
沈疑之回神,冷眼看向来人。但当内府合欢蛊欢欣鼓舞地迎接来者时,他又放下戒备,散漫靠回身后的假山。
依靠合欢蛊指路,谢问很快踏着清凌凌的月光寻来。银白月光下,青年锋利的轮廓变得柔和,瞧着……没平日碍眼,反凸显出几分纯然的青涩气息。
想起青年午间酒后委屈巴巴的一句“是不是我还不够强”,沈疑之衣袖下垂放的手指颤了颤,随即又下意识把手藏进身后,不愿承认这一刻道心的动摇。
“沈疑之?”谢问很快注意到他,见他站在暗处,停在距离他两步远的位置,不解问:“你怎么,来这里……没事吧?”
沈疑之听他一句话都有三个转折,不由笑了声:“谢问,这里是沈家,我去哪里还要和你汇报吗?你是不是问错了人?反倒是你,为什么来后院?”
谢问倒是不藏事,“来找你。”
沈疑之一默,好半晌才蜷了蜷手指,佯装不大在意地问:“有事?”
谢:“没事。”
沈疑之一嗤,起身向院外走去,然后在与谢问擦肩而过的瞬间,被谢问从后拥住。
沈疑之心跳一顿,没料到谢问会用这个姿势拥抱他。青年滚躺的胸膛贴上后背,他的心一瞬间乱得更厉害,好一阵才平复过来凉凉道:“别闹,我今夜没空陪你。”
谢问下巴抵上他的肩头,闷声:“今日死了两个人。”
“所以呢?”沈疑之不明所以:“这世道天天都在死人。还是你在同情那些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的世家之人?”
谢问沉默,灼热的呼吸洒在他耳廓,平白催生点热意。沈疑之偏了下头,想要挣开谢问,却又听谢问沉声问:“你也会死吗沈疑之?你死了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难道合欢蛊还能要你的命?”沈疑之实难理解谢问这话里的恐惧,也不爱听这些丧气话,正常安抚一句后又没忍住反驳:“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死你后面。”
“是吗?”谢问听了这话竟然笑起来,亲昵地贴着他侧脸蹭蹭,又吻了下他的鬓角,柔声:“好,一言为定。”
沈疑之瞬间哑然。他握住谢问覆在自己小腹的手,喉结动了动,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他觉得谢问的酒没醒才说这些疯话。
可听见谢问这样说,他又莫名想起自己前世杀谢问时,谢问隔着细密的雨帘,沉沉望向他的那个眼神。
电光火石,生死一线,谢问看他为什么能那么……温柔?
难道……
沈疑之一瞬睁开谢问,转身揪住他的衣领,仇恨并愤怒地盯着他。
“谢问!”沈疑之深吸一口气,颤声问:“那一战……你是不是让了我?”
“什么?”显然,此时的谢问并不知他在问什么。
时光**一笔勾销太多东西,以至于他如今根本无法寻觅答案。
可原本已然遗忘的场景再次浮现,如心魔一般堵在他的胸口挥之不去,频频扰乱他的道心。
沈疑之咬着后槽牙,看着眼前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罪魁祸首,突然将人一推。
谢问撞上身后的假山,闷哼一声,然后就见沈疑之如一头发怒的漂亮白狼,照着他的脖颈咬来。
“嗯……”尖牙刺入肌肤,谢问抿唇,垂落的双手抬起,轻轻落在沈疑之的腰与后颈,是个拥抱的姿势。
只是他的温柔与纵容,并没有换来沈疑之的嘴下留情。
脖颈间的痛楚不断传来。谢问前几日才用灵力抚平的伤口,又被沈疑之咬得鲜血淋漓。
但沈疑之已经没别的方法释放怒气了。
他之死死抓着谢问胳膊,等饮够谢问的血,才再次抬起头,认真打量谢问。可是谢问看向他的眼神里,仍旧没有丝毫被欺负的不甘与怒意。
谢问真的变了,这让他恐惧,于是猛地伸出双手用力绞紧谢问的脖颈。
谢问一瞬仰起头,下颌绷紧,眉头因窒息一拧,但这样的状态仅持续一瞬。谢问很快放松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仿佛甘愿就死。
前世谢问死前看向他的眼神,与此刻完全重合。
沈疑之瞬间僵住,疑惑解开的瞬间,他的心脏也跟着被撕裂。
他颤手松开谢问,少顷又把自己埋进谢问的肩窝,紧紧抱着人近乎崩溃地问:“谢问……为什么!”
仙盟之巅的沈盟主,诛杀宿敌后洋洋自得一百年,如今方知,自己从未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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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富贵债·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