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昭华从小抄了千百遍的《女训》，可没有一次是今天这样的情形。
诗经有闻，“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谢世贞如今这般对她，她如何不耽，如何能脱？
柳昭华仍跪坐在原地，只是无神地望着她身边地这个男人，这样的男人，是她的夫君。
在谢世贞跪下的那一刻，柳正仁便将正院的下人都撵了出去，并且吩咐柳府的管家把这些人封口。
当朝侯爷在他们柳府后院抄《女训》，传出去他这个吏部侍郎也算做到头了。
“侯爷这是在逼我了？”
谢世贞的笔没有停，“父亲言重了，小婿只是觉得，昭华是我的侯夫人，父亲教训女儿天经地义，可我承恩侯府的当家主母也不是可以被随意惩戒的。”
听到谢世贞的话，柳怀瑾惊得说不出话来，谢世贞哪里是觉得“言重”，他分明就是在以势压人——
以侯爷的势压父亲一头，叫父亲让步。
“既是如此，侯爷便带着侯夫人走吧，我柳家庙小，可容不下侯爷这尊大佛。”
柳正仁说完便甩袖离去，柳怀瑾看看谢世贞又看看柳正仁，最后还是朝院外追了上去。
柳正仁一走，柳夫人赶忙来到女儿跟前。
“母亲，快带昭华进屋。”
听见谢世贞的话，柳夫人十分犹豫，“世贞你……”
“母亲快带昭华进去吧，她身子弱，经不起折腾。至于我，若是不把这十遍抄完，父亲怕是真的不会认我了。”
柳夫人如今满心都是柳昭华的伤势，而柳昭华却怎么都不愿意跟她进屋。
她的夫君还在这为自己受罚，自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眼见柳夫人劝不动柳昭华，谢世贞直接起身将柳昭华抱了起来。
走过院中长长的青石板路，谢世贞将柳昭华放到屋中的榻上。
“烦劳母亲给昭华上些药。”
谢世贞转身欲走，却被柳昭华拉住了衣角。
“夫君……”
谢世贞低下身来抚摸着柳昭华额间的碎发，“我就在外面，哪也不去。你和母亲在屋里说说话，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谢世贞离开了，柳昭华的眼睛一直在朝着门外望去。
见自己的女儿这副模样，柳夫人也不知道摊上谢世贞这样的夫君对昭华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今天的事，任谁都能看出谢世贞对昭华的一片真心，可她做母亲的，从来没渴求过女儿能得到夫君的真心。
她想让昭华得到的是稳妥。
无论夫君如何待她，自己都能泰然处之的稳妥。
可柳昭华的稳妥生活，也许自从她落水的那一刻便再也得不到了。
柳正仁的书房中，柳怀瑾小跑着赶过来。
“父亲，您莫生气，世贞他只是一时糊涂。”
柳正仁慢慢悠悠的把玩着前几日女婿送给他的茶宠，“他哪里糊涂了？”
“世贞他只是心疼妹妹，并不是有意要在父亲面前耍侯爷微风……”
柳怀瑾说的口干舌燥，可不经意地一抬头，便看到自己的父亲哪有丝毫生气的样子。
“父亲您没生气？”
柳正仁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终于开窍了的儿子，“我为什么生气？我的女儿女婿夫妻恩爱，女婿现在还在家里后院跪着抄书，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听到柳正仁的话，柳怀瑾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可父亲之前明明还很生气。”
“之前是生气的。”
柳正仁将那方茶宠放下，对着自己的儿子正色道，“因为之前我并不知道谢世贞对你妹妹这般看重。”
“千金易得，真心难求，既然他对昭华护的跟眼珠子似的，我若再教你妹妹大度容人反而不美。”
柳怀瑾只觉得今日自己的观念被冲刷了一次又一次，父亲竟然并不觉得妹妹善妒是个问题。
见儿子懂自己的意思，柳正仁接着道，“所有的书都是为了让人更好的活着。
“以前你妹妹不能踏错半分，是因为天下男子大多好色，昭华若不能容人迟早会被夫家厌弃，可如今的情况大不相同。”
柳怀瑾还是觉得不妥，“可若日后世贞爱上了旁人。”
“若有那一日，便让昭华再把书捡起来。如果因为担心将来就不敢接受丈夫的好意，如此畏首畏尾，倒不像是我柳家的姑娘。”
柳怀瑾想了在那思考了半天，只觉得这些年自己读过的书都白读了。
“可父亲还是让二妹妹抄书。”
柳正仁喝着茶，没有直接给柳怀瑾解释这个问题。
谢世贞从前就是个浪子，见过不知多少女人，将来有一日如果负了昭华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昭华现在满脑子都是谢世贞，丝毫没有大家贵女的矜持模样。
若是自己这个时候不狠下心来，让谢世贞看到他们柳家的规矩，将来等感情退却，谢世贞还会尊重他们柳家女么？
只有让他知道昭华是他经历多少磨难才得到的人，他才会更加的珍惜。
一直到下午，谢世贞才堪堪把这十遍《女训》抄完。
幸好他过来了，他一个大男人都抄的头晕眼花，更别提柳昭华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谢世贞刚起身就踉跄了几步，膝盖更是一阵酸痛。
“母亲，世贞已经抄完了书，这边带昭华回去了。”
柳昭华见到他，连忙从榻上下来来到他身边，虽一句话也没说，可眼中的心疼怎么也止不住。
柳夫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吃过饭再走吧。”
本以为这顿饭只有柳夫人陪着他们，谁知柳正仁和柳怀瑾也过来了。
谢世贞其实是一个非常有眼力劲的人，见柳正仁都愿意同他一起吃饭，便知他已经气消了。
“父亲，小婿敬您一杯，若不是您悉心培养，小婿也不能娶到昭华这样好的夫人。”
谢世贞态度谦恭，话又说的好听，柳正仁没说话，却喝完了谢世贞敬的酒，代表这件事算是翻篇了。
谢世贞见事情终于解决，也放松了下来，又想到柳昭华的手还伤着，便一口一口的给柳昭华喂着饭。
在父母兄长面前被谢世贞这样对待，柳昭华还是有些不自在的，本以为父亲会趁机教训她，没想到他却只是阴阳怪气了一番。
“我柳正仁没教好女儿，侯爷便把她送回来便是，昭华做的不好，自有我这个做父亲的教训，侯爷便不必动手了。”
谢世贞讷讷，“小婿再也不敢了。”
而柳昭华听到父亲的话，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父亲总是关心自己的。
看着小女儿落泪，柳正仁以为是自己说话太过严苛，可他不是一个会拉下脸给孩子说好话的人。
给柳昭华夹了一筷子她喜欢的菜，柳正仁颇为冷硬的说，“吃菜。”
谢世贞看着这父女俩的互动，低头默默扒饭，在书中他就感觉柳家人疼爱女儿。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又想到今天抄的那些书，谢世贞福至心灵，那些书不会是给自己准备的吧？
第一次感受到老丈人腹黑的谢世贞吃饭的速度越来越快。而见到如同饭桶一般的谢世贞，柳正仁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与自己秀气的女儿不相配。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就算不相配也只能这样了。
自从柳府回来之后，柳昭华和谢世贞之间的氛围便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起来。
谢世贞也在反思自己之前为什么会让柳昭华误会，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走到哪都要把柳昭华带上。
柳昭华虽不喜田间地头的灰尘，可夫君总爱往庄子里跑，自己若是不跟着，便没有多少时间与夫君相处。
因此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柳昭华直接跟着谢世贞住到了城外的庄子上。
庄子上不比城里干净整洁，柳昭华的绣鞋和裙摆总是脏污得很快，而且谢世贞也总是在田里，一天根本见不到他几面。
柳昭华只觉得委屈，她在庄子里吃也吃不好，睡也说不好，谢世贞也没空来陪她。
这日中午，显荣又回来传话，说谢世贞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十几日，柳昭华忍不住想东想西，她倒是不觉得谢世贞在外面有人。
可谢世贞到底爱不爱她？
会不会他已经不喜欢自己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柳昭华的心里就一阵难受。
锦书也替自家小姐着急，自从来了庄子，侯爷每日都待在田里，根本没和她们夫人说上几句话。
“夫人，要不我们去田里找侯爷呢？”
柳昭华的心微微动了起来，“可田里还有别的男子，我怕……”
吴嬷嬷这时也在帮腔，“只要夫人带上帷帽，应是不碍事的，而且侯爷也说了，地里有许多农妇，想来是不打紧的。”
柳昭华本就意动，听到吴嬷嬷的话更是下定了决心。
“那我们便去给夫君送些点心吧。”
于是在谢世贞还在地里忙活的时候，他的夫人便穿着一双绣花鞋来到田里找他了。
柳昭华从来不知道庄稼地里是那么难走，她的脚都走酸了，还是没找到谢世贞的身影。
吴嬷嬷也有些后悔，她在柳家待了半辈子，从来也没种过地，“夫人，要不我们回去吧，这里太难走了。”
可柳昭华却倔强的摇摇头，“夫君走得，我怎么就走不得。”
说着，她又小心的往前走了几步，只是一不小心就被绊倒在地。
帷帽被撕破，胳膊也被蹭破了皮，柳昭华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可是夫君怎么那么难找。
同行的几个仆妇都没有带伤药，这可把吴嬷嬷急坏了，“夫人，我们还是回去吧，若是身上留了疤可怎么好。”
柳昭华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她已经走了那么久，即使回去，也还是要走很长的路。
就在她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健壮女人来到了她们跟前。
“你是谁家的小姐，怎么在这伤到了？”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国风·卫风·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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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女之耽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