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储君

赵姮看着诏书上渐干的墨迹,意识到天子在做什么。

获得正统的名分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披着这个名号,真真正正地去做出什么,把虚名化为实权。

所以他要立储——这是一件过于顺理成章的大事,顺到他们无法拒绝,又大到他们无法视而不见暂时搁浅。

可是立储事宜的主持者,又是他们最不愿意承认的人。

诏书是她亲自拟定的,盖章也只有她一人的印,等到朝堂之上,天子还要宣布他醉酒不适,只能姑且坐在龙椅上,无心打理任何事务,由他钦定的常羲玄女代为处理……

赵姮想到朝臣们发疯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

“这算什么甜枣,分明追着他们拳打脚踢。”

如果经她之手,等于默认她可以插手朝政。

不光是听,而是执行。

这就不是摆个花瓶在那里,而是实打实的话语权了!

“就是要乘胜追击,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天子言笑晏晏地为她掠阵,“昨日只是宣旨,定下你的名义,方便你行事。正式的册封还得钦天监择吉日,祭祀大典过后才算完成,这是大事,只能说延后再办,不能完全跳过。”

赵姮尝试分析朝臣们的反应:“所以他们以为,今天议的是祭典的流程,他们或许能扭转颓势,将昨夜的册命打回原形。

“然而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是,我们并不急于处理此事,而是将储君册立摆上台前。立储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在于,是我提出来的。”

天子微微颔首,纠正她一件事:“不是不议,而是放在其后。”

赵姮想通其中关窍:“如果他们捏着鼻子通过了第一件事,再来处理第二件事时,不可能说立马推翻它,这样只会打了他们自己的脸,连第一件事都不成立了!”

立储的诏书随手卷到一边,徐公公来敲门时,见到的便是两双生得极像的眼睛。

乖乖哟,两位主子点了一夜的灯,怎还这般精神?

“陛下又是一夜未睡。”这是天子的老毛病了,徐公公抱怨道,“这下好了,还带坏了长公主殿下。”

天子露出淡淡不满之色:“还称殿下?”

“啊?”徐公公愕然道,“那应该称玄女殿……不是殿下,莫非要称玄女娘娘?”

“羲和玄女在任时,皆称陛下,而非殿下。”天子提醒他,“切莫乱了古制,坏了规矩。”

这,这他还真不知道,两百年前的人了,谁知道是怎么叫的?

徐公公直到现在都还惊着呢,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陛下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他完全是临危受命,中秋宴都开场了才第一次见到那张诏书。

念完以后人都是懵的,这算是怎么个事呢?

“那,两位陛下?”徐公公说得全无自信,“昨夜未曾梳洗,先喝一碗醒酒汤,解解劳碌,再去更衣吧?”

赵姮走了两步,想到一个问题:“换哪一身?”

徐公公还是别扭,说话都不流利了:“玄女陛、陛下,陛下令尚衣局新裁了一身玄色的礼服。陛下还吩咐了,头冠不要太重,身上的装饰不必繁冗,以肃穆大方为主。”

“陛陛陛陛陛陛下,你说了几个陛下?”赵姮笑话他。

徐公公愁眉苦脸:“殿……陛下,您可别为难我了。”

换过衣裳,天子满意地点头:“看着比平常稳重,像是个大人了。”

这话说的,不就是宽袍广袖,拘着她不能动作太大吗?

赵姮大刀阔斧地走了两步,忽意识到天子的身体,停驻了几息,与他并立而行。衣摆逶迤在他们身后,宛若忠心耿耿的仆从。

徐公公看着二人背影,感慨万千。

赵姮的仪态本就大方,一头浓密的乌发垂在身后,昭示出主人充足的气血。缓下的步伐,洗去她骨子里的跃动,多出一分岁月的沉稳,尤其套在那身玄底金边的朝服里,更显威仪。

偶尔转头说话时,那双明眸神光飞扬,迎着晨曦的方向,像是蓬勃升起的太阳。

就是这也陛下,那也陛下……徐公公暗自哀嚎,只觉叫起来十分饶舌,趁着走路的间隙,赶紧揉动起唇形,紧密无声地锻炼起来,争取待会儿不打磕巴。

哎,在贵人面前伺候,需得时时精进技艺呐。

临上朝前,天子还在抓紧时间,与她作最后的分析预测。

“且不论武官,文臣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因循守旧,总爱将祖宗规矩挂在嘴边,但凡有革新之事,都要劝阻三思而后行,一个个都杞人忧天、顾虑重重,能给你挑出百八十条反对理由。”

“这群人以吏部尚书张梁为首,多是大姓出身,彼此关系盘根错节,互有姻亲,在朝中的势力算得上是根深蒂固。”

赵姮点了点头,听天子的语气,这些人只怕给他添了不少堵。

“另一派则求新求变,积极努力地表现自己,希望争取到更多的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

奇怪的是,提到这些更容易成为自身助力的臣子,天子的态度也不见得有多热烈:“他们之中,位置最高的是户部尚书曹彰,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只要与他们本身没有太多利益冲突,便乐于向孤展现拳拳效忠之心。”

赵姮对这个名字偶有所闻,脸却不太对得上号。

昨日远远地在阶上瞧见过,知道是坐在前列的,后来发声与天子相抗衡的人里,似乎没有他的影子。

“你的意思是……”赵姮道,“张尚书会和昨夜一样,继续在朝上出言阻止;而这个曹彰会支持陛下的决议,不说声援,至少是会保持沉默的?”

天子却道:“不,恰恰相反。”

“怎么?”

“张梁可能会犹豫要不要继续反对你,而曹彰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阻止你。”

“为何?”赵姮微微皱眉,“你不是都说了,张尚书是个老古板。”

“正因为追求的是社稷朝纲的稳定,张梁才更希望在孤死后,帝位能够顺利地过渡到下一位君主手上,不要有任何的波澜。

“这也是为什么,阿尨出生后,他会接连不断地上书,请求孤早立储君。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谁坐在那个位子上并无太多所谓,只要不生出乱子,他们的家族总能占据一席之地。

“张梁以为,单纯是后宫现在唯一的皇子,还不足以确立阿尨继承人的地位。要是他突然有了个兄弟,孤又一时顾及不了、撒手人寰,就又会掀起纷争,不如早些定下储君,按部就班的好。”

“哪怕叫我有了摄政的机会,也非要这个名分?”

答案很残酷,很现实:“在他眼里,你只是一个公主。”

还是一个从未牵涉过朝廷大事、没什么威望的政治新手,到了朝堂上,他有一千种法子架空她,倒没那么急迫地对付她了。

张尚书是很正统的人,立储的优先级比对付一个无知妇孺要高得多。

反而有她在旁边看护,三皇子在宫中也能多一重保障。作为交换,让她挂个名头垂帘听政,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听起来是有利于我,”赵姮冷笑一声,“却叫人很不爽快。”

天子知她性情刚烈,爱憎分明,才要劝这一句:“为君者,不能光凭自己的喜恶决断世事,讲究的是一个平衡之道。

“听你话的人,心里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和你对着来的人,也有可能会为你所用。

“你最不该做的就是站队,要知道,他们与你的利益不可能完全一致。站在势均力敌的拔河者中间,才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叫局面更容易倾倒向你希望的方向。”

“那曹彰却又是如何?”赵姮问,“因为张大人不反对了,他就要站到另一头,一定要反对一下?”

“因为你挡了他的路。”

“哦?”

“曹彰虽也是出身大族,却是不受重视的边缘旁支,权势之路走得并不容易。

“像他这般的人,更需要其他的助力,或是一个有力的姻亲,又或者简在帝心,坐到最得帝王信重仰赖的位置上。”

“所以,他想讨好未来的幼帝?”

宁嫔一看就是个草包,天子没有其他倚靠,就得托孤于大臣。

张梁固然希望帝位能够稳定传承,但托付于他,恐有架空之忧,说不得就会被世家大族控制住朝堂。

托付给曹彰,也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隐患,依天子过往的言行,还是相互制衡的可能性更大。

但为了制衡,多半会稍偏向曹彰一些。偏他比张尚书会哄人,三皇子是那般性情,假以时日,他说不定真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彻底压过现在的老对头。

赵姮不满:“他也可以选择讨好我。”

“隔了一层,哪有投效正主更便捷呢?”

况且谁都不看好她,讨好了她,再由她通过控制幼帝来操控全局,转那么多道弯,中间变数太多,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要打下你,最好的时机是昨夜,其次是今日。奈何他昨天瞻前顾后,见有人出头就想当个坐收渔利的老叟,他这个见风使舵的性子……平常能游走众人之间,两方得利;关键时刻却会输在不够果决,吃下闷亏。”

天子的语气隐有嘲弄,赵姮也跟着笑了一声。

只是快到太极殿门口时,一个矮小的影子立在那,赵姮收敛了些许笑意。

“见过父皇,”小孩子缺觉,一大早被人挖出被窝,眼神带着点惺忪的睡意,“见过……姑姑。”

一旁侍候他的老嬷嬷,则深深俯首:“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还称殿下呢?”徐公公默了一路,可算找到个机会表忠心,还不怕得罪对方的,“该称陛下了!陛下昨夜封了长公主殿下为常羲玄女,以后就不能再称殿下为殿下,而要叫玄女陛下!”

“啊,这?”果然又一个反应不及的人,甚至不敢窥上面人的表情,只打着磕巴试探,“玄,玄女陛,陛下?”

天子笑意盈然:“正是。”

赵姮懒得理会这些官司,索性跨过门槛:“幼稚。”

天子慢一步,是为叮嘱小皇子:“阿尨可知,父皇为何召你来?”

“儿臣不知。”

“是姑姑。姑姑要立你为太子。你且等在殿后,等待听宣,姑姑要你上去的时候,你就要立马跑到她身边。因为她想立你为太子,就会面对许多人的敌视,你要听她的话,好好保护她,成为她的盾。”

天子随意地颠倒黑白,朝臣反对的明明是赵姮,他偏要说成是因为立储。

阿尨听得云里雾里,还有些害怕:“阿尨,阿尨怕保护不了姑姑。”

“别怕,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天子轻轻地按在他的肩膀,“你是个孩子,他们对孩子没那么苛刻,你只要站在姑姑身边,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了。”

御殿之上的人,可以最后出场。

满朝的文武重臣,却不得不早早出门。彼时天还未亮,四下沉寂,宫门口却熙熙攘攘如街市,挤满了各家各户的马车。

今日的朝臣,脸色是沉重的阴云,一个个都像是来上坟的。

“江大人昨日当真是风光,”不少人冷笑着,故意往太常寺少卿那边绕一道弯,嘲讽他几句,“下官这几年是眼拙了,竟不知江大人生得如此一张利嘴!”

江凌只作没听懂,依然持了十足的礼节:“大人谬赞,江某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有官员隐在人群中,掐尖了嗓子:“是啊,不过一条叼着肉骨头的狗。”

张尚书径直地走过去,一个眼神都吝啬。

曹大人的捧哏们则凑到曹彰身边,遗憾道:“曹相怎就醉过去了呢?昨夜陛下那般荒唐,还有人为虎作伥,张尚书一人也难以支撑。若有曹大人在,必不叫江凌那小人得志!”

曹大人装得很轻松,心里却骂这群人笨蛋!

昨天那是个什么局面!那是好接话的吗?!弄不好就是个颜面扫地,竟还撺掇着他出头!

他将话题引到旁人身上:“何御史不在,才是憾事呢!”

“是了,”其他人纷纷想起来,“自从陛下那日狠狠地斥责了一番何大人,何大人便称病不朝了。下官去探望时,他只说卧病,未肯见我,只不知道是真的气病了,还是与陛下拿乔。”

“他若想倚老卖老,只怕卖错了地方。”在场的人,也有被何御史喷过的,不由幸灾乐祸起来,“难不成想叫天下人知道,陛下将一位老臣逼出了病,拿捏陛下的名声?太将自己当回事了吧?”

“况且谁都知道,说是中秋宴,实则是长公主的生辰宴会。何大人最看不惯这位公主殿下,哪肯来为她庆生?”

“所以就错过了这出好戏!”有人叹息,“若何大人在,必是跳得最高的一个!”

“但真叫何大人听到,更要气出病罢?”

善良些的,倒还忧心这位老大人的身体;但何御史得罪的人显然不少,也有人暗自诅咒:“真气出个好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也全了何大人死谏的名声!到时候我们也能说,陛下当真要一意孤行,不惜逼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也要封长公主殿下为玄女吗!”

“是极,是极,那江凌不是把刀都架脖子上了吗?就该让他和何御史凑一堆,看是谁逼死谁!”

众人提出种种倡议,异想纷呈,像极了昨夜和邻居吵架没吵赢的市井小民,恨不能翻出家里全部的家伙,堵上门去再吵一架!

然而一进门,他们的脸色更差了。

不等天子携玄女陛下露面,他们已经从殿中装饰的变化,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上回朝会,还没有那把椅子吧?”

“……也没有挂在那儿的珠帘。”

“陛下当真是筹谋许久,瞒得我们好苦啊!”朝臣们痛心疾首,“昨夜才宣了,今天陈设就布置上了,等到明日还会是何模样?该不会长公主殿下就坐到了那儿,对着我们开始指点江山了吧?”

群臣议论之间,殿上现出了人影,有人咬牙,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今日布置上,自然是今日就有人坐。”

他们却没猜到,还有更糟糕的事。

向来勤勉的天子,一落在龙椅上,就露出一丝困倦之意,支着脑袋撑在扶手上,昏昏欲睡地合上眼皮。

坐在侧位珠帘后的赵姮,断然开口:“陛下身体不适,就由本宫代行其事,而今日最重要的一项议事便是——储君的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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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离后,长公主开始垂帘听政
连载中咸鱼玛奇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