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晴。
阳光透过绿纱窗,洒在雅致华丽却又略显沉闷的屋子里,在错金织花的波斯毯上洒下一片金色的光。
纾妍背靠着大迎枕,微眯着有些疼的眼睛,神情蔫蔫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
沉闷,无趣,没一样是她喜欢的。
也就架子上金鱼缸里的那尾瞧着十分肥胖的金鱼颇有些意趣。
她扫了几眼便失了兴致,再次将眸光投向一旁的穿衣镜。
镜中着了胭脂寝衣的“女子”卧在锦绣堆里,额头上还缠着一圈雪白的纱布,满头青丝垂在两侧,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显得愈发地小,也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白得几近透明。
原来她十八岁长这样。
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淡烟与轻云满眼忧虑地望着自家小姐。
自打小姐早上醒来后便一直这样,瞧瞧这个,望望那个,时不时地叹上一口气,叹得人心惊肉跳。
“过来。”小姐突然道。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赶紧行到小姐窗前。
纾妍抬起眼睫打量着她二人。
淡烟比她大两岁,自她记事起就跟在她身后,眼下比起几天前也瘦了许多,不似从前丰腴,人也变得清丽温婉。
而轻云倒是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就是较之从前张开些,不像从前似的明明十二三岁,却瞧着只有**岁的模样,一团稚气。
不是梦,她的确一觉醒来不见了近四年。
她捂着仍有些隐隐作痛的头:“这就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怎会磕到头?我同他打架了?他打我了?”
淡烟赶紧摇头,道:“小姐独自一人在房中等姑爷——”
“不许叫他姑爷!”纾妍虽然接受自己一觉醒来平白少了近四年的时间,但仍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成婚。
嫁的还是自己最讨厌的人!
可她又很想知道发生何事,有些别扭地问:“我等他做什么?“
淡烟道:“小姐等姑爷回来和离。”
成婚也就算了,居然不到三年又和离!
纾妍迟疑:“我瞧他不顺眼,不要他了?”
“是因小姐无所出,姑爷想要纳妾,”轻云幽幽道:“所以小姐要与姑爷和离。”
纾妍:“……”
她居然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纾妍一脸不愤:“那后来呢?”
“奴婢听到动静赶来时,小姐已经满脸鲜血躺在姑爷怀里,之后的事小姐也知道了。”
淡烟生怕再刺激她,“小姐都好几日未吃东西,不如奴婢先服侍小姐用饭好不好?”
这会儿饥肠辘辘的纾妍点点头。
纾妍大病初愈,饮食需清淡,只有一碗粳米粥与一碟下粥的雪里红。
清淡得连点儿油性都瞧不见。
纾妍虽是帝都人士,但自幼在青州长大,一向无辣不欢,一看就没胃口。
轻云见自家小姐一脸嫌弃,哄道:“这粳米粥熬出了油,平日里小姐最爱吃。”说着送了一口送到她嘴边。
轻云半信半疑地抿了一口,竟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吃过无数回,口感极熟悉。
轻云见她肯吃,又夹了一筷子雪里红送入她口中。
口味实在太淡,口中本就寡淡的纾妍用了半碗便不肯再吃,瞧着外头日头不错,想要出去瞧瞧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
淡烟劝不住,只好取了一件丁香色的交领袄裙要替她穿上。
纾妍眉尖微蹙,“这都是谁的衣裳,这样的老气?”
还未等淡烟开口,一旁的轻云赶紧开口道:“是小姐的。”
“什么?”
纾妍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件看上去确实有些合身的衣裳,“我如今的审美竟差到这种地步?”
就算大了几岁,她总不至于穿这样款式的衣裳,都快赶上她姨母的装扮!
要知道从前在家时,将军府的沈六姑娘穿什么样的衣裳,那么城内就流行什么颜色款式的衣裳,就连绸缎庄都打着她的名义赚钱。
这是沈六姑娘爱的颜色,这是沈六姑娘上个月新设计的款,这是沈六姑娘亲自夸过的绣样……
难道嫁了个比自己年长些的男人,她审美也“老”了?
可他穿戴得非常有品味,一点儿也瞧不出年纪。
淡烟见她不信,只好道:“县主不喜欢您从前的穿衣风格,说是不够端庄。”
大端帝国向来以端庄娴雅为美,自家小姐无论身段还是相貌都过于秾艳妖娆无格,尤其是来帝都后,胸脯子就像吹气似的变大。
第一回见云阳县主时,从前极爱华服的小姐为讨好这位未来的婆婆,提前打听了她的喜好。
彼时正逢夏季,小姐特地挑了一件帝都寻常闺阁女子穿的齐胸襦裙,外面套了件绣海棠花的半臂,明艳大气又不失活泼,娇艳如枝头绽放的芍药。
谁知云阳县主一见小姐就黑着脸,话里话外嫌她半点没有帝都贵女的端庄典雅,给了小姐好大的难堪 。
淡烟怕自家小姐听了难过,轻描淡写,“后来小姐就把自己的衣裳换成稳重成熟些的。”顿了顿,又道:“姑爷也爱稳重端庄些的女子。”
纾妍听了半晌没作声。
这说的还是她吗?
她沈纾妍做人的准则:人生在世,快活最要紧,千万别屈着自己。
若是夫君合自己的心意自是最好的,若是不合换一个便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淡烟小心询问:“那小姐,还去吗?”
纾妍瞥了一眼那丑得碍眼的衣裳,咬牙,“去!”
淡烟与轻云赶紧帮她更衣梳妆。
那衣裳虽然瞧着老气,但是纾妍个子高,肤色又雪似的白,上身一点儿后果然典雅又端庄。
她见就连珠钗首饰款式都极老气,也懒得装扮,只让淡烟随意地将头发绾成一个髻,在淡烟的搀扶下出了门。
今日阳光极好,温暖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暖阳阳。
三人朝着西边花园走,一路上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翠竹疏影,令人目不暇接。
此处确实并不是将军府。
纾妍就是再失忆,也不可能将自己家里什么样给忘了。
尤其沿途遇见的婢女还向她请安问好,称呼一声“大娘子”。
纾妍越逛越心慌,行至一处垂花门时,见左手边抄手游廊的劲头有一方荷花池,水里还窝着几只五彩鸳鸯,颇有意趣,正欲拐过去瞧瞧,淡烟忽然拦住她,“小姐,不能再往前走了!”
纾妍不解,“为何不能往前走了?”
轻云解释:“再往前就是前院,您若是想要出去,须得县主同意。”
纾妍难以置信,“我一个大活人,出个门竟还需她同意?”
这是嫁人吗?
轻云看向淡烟。
淡烟也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几个年轻的婢女簇拥着一年近半百,白团脸,中等身材的妇人迎面走来。
纾妍瞧她虽一身绫罗绸缎,但是腰微佝偻,显然惯服侍人的。
应该是主子跟前得脸的仆妇。
果然,淡烟低声道:“是县主跟前最得脸的陪嫁陈嬷嬷。”
陈嬷嬷这会儿已经行到跟前,道:“大娘子怎逛到这儿来,可让老奴好找!”
纾妍听得这句“大娘子”,脑仁又一阵疼,一时有些站不稳,眼疾手快的淡烟一把搀住她,急道:“小姐可是有哪里不适?”
一旁的陈嬷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纾妍。
她穿了件家常丁香色绣海棠交领襦裙,满头青丝只简单地绾了一个乌鸦鸦的髻,一张粉黛未施的小脸白得似雪,樱唇却又好似含珠。尽管尚在病中,又穿得过分端庄,满园子春色竟有所不及。
不得不说,沈氏生得真美,且身段是男子最爱的那一款,丰乳细腰翘臀,闺房之中,指不定如何狐媚勾人。
也难怪一向清心寡欲,连个通房婢女都不肯收,就连身边服侍的全是小厮的大公子铁了心的要娶她,为这事儿把县主都给气病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婚后大公子与她关系也淡淡的,全然没有婚前的热乎劲儿。
且如今她瞧着沈氏除却面色苍白些,一点儿也不像“离魂”的疯癫模样,比之从前过分木讷的模样,周身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度,就像是被人娇养在闺中的人间富贵花。
陈嬷嬷试探,“县主让奴婢来询问表姑娘抬为贵妾一事,请大娘子示下。”
既然这“离魂症”是由纳妾而起,那么大娘子必不会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对方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讶然。
陈嬷嬷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果然试出来了!
陈嬷嬷心里也不相信世上有离魂症。
一个无所依的罪臣之女,即便使些手段想要活得夫君的怜爱也是有的。
只是编出“离魂症”这样的弥天大谎,实在令人不耻。
她瞧着对方娇怯怯的模样,难免心生怜惜,正欲劝两句,只听大娘子嗓音娇柔道:“我又不认识她,同我有何干系,难不成还要我送礼金?”
陈嬷嬷闻言,当场愣在原地。
这,这是何意?
直到那抹丁香色的窈窕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陈嬷嬷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方才,可是我听岔了?”
沈氏一向端庄柔婉,且这阖府上下,怕是就连荷花池里的鸳鸯都知晓她待大公子的心意,又怎会说出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来?
这世上,当真有离魂症?
思及此,她脚下生风,朝正院行去。
*
纾妍一回到澜院,就哄红着眼睛道:“说吧,我这回是犯了多大的错,我爹才将我扔到这火坑里来!”
这话的意思,是信自己成了婚。
轻云觑了淡烟一眼,低下头不好说话。
淡烟硬着头皮道:“大将军是为了小姐好。”
“为我好?”纾妍难以置信,“一个年长我十岁的夫君,一个就连衣食住行都要管着我的婆婆?这叫为我好?”
对了,她那个夫君还因她生不出孩子要纳妾呢。
淡烟这下也不知该如何好。
纾妍瞧她一脸为难,猜测这当中必定有她不知晓的事情,吩咐,“去备马车,我现在就回家找我爹问问清楚!”
这个鬼地方,她一刻钟也呆不下去!
小姐早就没家了,还能回哪儿!
淡烟给轻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请姑爷。
轻云也生怕小姐出事,匆忙出去。
*
前院书房。
又是一夜未眠的男人放下手中最后一份文书,阖目养神,“她今日如何?”
书墨放下提神的茶,正欲说话,这时仆从匆匆入内,禀告:“家主,大娘子身边的婢女说大娘子要归家去。"
男人闻言,蓦地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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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