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山冷眼看着这一切。
也许他该动容,可相反,他有些不屑。
为了算这个账,女人操劳了一天,将他的事很放在心上。
却,又太放在心上,不免显出讨好之意,暴露了俗烂心思。
这边,霍青山冷了心情。
那边,书剑问了汀兰回来。
“据说温娘子整天只吃了几口饭,喝了几口水,一心算账。”
他想夸两句来着,嘴角却还痛着,又没敢多嘴。
自家公子这叫什么?
这叫这是夜明珠当垫脚石,凤凰毛扎鸡毛掸,和氏璧补破猪圈——不识真宝。
霍青山依然未动容,只说了句:“装筐,带走。”
又等一会儿,最后一份帐也对出来了。温婉揉揉眼睛,如释重负。
“我想着,若非特殊缘由,公子万不会把账本给我查。我怕误了公子要事,更不好辜负这份儿信任,这才紧赶慢赶。还望公子莫要多心,我没有想过邀功。”
她嘴唇干涸,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
霍青山心头一怔:“嗯,不错。”
见女人笑容浅浅,竟是不便辜负,便又补了句,“字也工整。”
温婉笑着:“虽说不邀功,可也想得公子一个点头。”
“何事?”
温婉便将盈盈拉到身边:“小孩子天性|爱玩,这里一关却是十来天,身边又没有同龄人,孩子关得可怜。不知公子能否允我们出去走走。”
没讨赏,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小丫头紧张得抓着娘亲的衣裳,生怕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不可。”
书剑看着自家公子,错愕了。
没人性啊!
盈盈委屈极了,登时哭闹起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孩子哇哇的哭喊声,扎得人心头隐隐作痛。只是,那不通人性的人,怕只会觉得耳朵吵吧。
“公子,”
温婉往前半步,郑重道,“公子既不肯认下孩子,我想,我还是带着盈盈离开为好。反正如今有了户籍,我凭自己这双手,能养得起两张嘴。公子请放心,我在外头绝不乱说。”
霍青山本就微蹙的眉心,蓦的蹙得更紧。
“不可。”他还是这两个字。
温婉:“公子?!”
就连事不关己的汀兰也微微皱了眉头。这账算得漂亮,到头来,却是白忙一场么?
这般境遇,不免令她感同身受。
霍青山转了身,只留给众人一道背影。
但他也并没有提步离开。
似是思忖了片刻,他方淡淡道:“此地人多眼杂。过几日我要出趟门,你们届时跟着,便去外地散散心吧。”
盈盈听得这话,登时欢呼雀跃,在屋里撒开丫子跑起圈儿来。
温婉脸上却是淡淡:“既如此,婉娘多谢公子了。”
没有想象中的欢喜,霍青山回过头,见女人脸上竟有失望,似是遗憾于没能带着她的户籍离开。
想走?
霍青山出了院门,才发觉自己皱了许久眉头,一时竟理不清楚这眉头到底为何而皱。
温婉目送主仆二人离开。
以退为进,又一场仗打赢了。方才在这屋中,霍青山的心路转变,全在她预料之中。
“汀兰,烦请帮我将饭菜热一热。”她肚子还饿着,这会儿已是手抖无力,虚乏得很。
先前汀兰一直侯在门外,听得温婉喊她,便端起饭菜麻溜地去了,步子竟是紧赶慢赶,生怕饿坏了她似的。
温婉看在眼里,知今儿这场账算下来,不光霍青山会对她改观,汀兰的态度也会与先前不同。
先前她温婉是没指望的主子,现在她是能帮大公子算账,得大公子亲自关照的人,日后未必没有前途。
汀兰人虽踏实,可也会看人下菜碟,必会比先前殷勤些。
且不说汀兰了,且说霍青山——这个男人是万不可能放她和盈盈走的。
一则温婉拿到户籍就走,像是利用了他,叫他心头不爽,反要将人捏紧。
二则男人对待自己的骨肉,哪怕不爱,不亲,掐死了埋土里,也不会轻易让女人带走。
否则颜面何存。
而霍青山是很在乎颜面的人,但凡他脸皮厚一点,当初都不至于上冻云峰反省七年。
温婉帮他做了事,他却不肯放人,这说不过去,那还不如许她们娘俩跟他去外地。
第二天,温婉这边的油灯就都换成了蜡烛,晚上屋里亮了不少。
夜里,温婉无聊地搓着滴落的蜡,低低笑着:“霍青山,你上心了。”
两日后。
拙守院,傍晚。
“大哥办事儿好生利索,一连揪了八条大虫子出来,八条呢!”霍停云比划着,做了个鬼脸。
老鳖虽说没人性,查账倒是有一手。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单他大房的私账年年都要被蛀没三四千两,更遑论霍家的公账,少说要没个万两。
“这钱能给你娘买多少个大金镯子了!”霍文新嚼着一口青笋,如是感慨。
今儿是十五,霍家的规矩,是要一起用饭的,此刻一家人围坐在乌木圆桌前用饭,边吃边聊。
听得金镯子,冯氏却没乐呵:“我不想要什么大金镯子了。”
霍文新筷子一顿,喜问:“当真?!”
冯氏:“我只想要大胖孙子。”
霍文新笑脸一拉,那还是要金镯子吧。
眼下,霍青山正慢条斯理地夹着菜。他这人无趣,向来是有什么吃什么,放着焖白鳝、红烧鹿筋不夹,只管夹面前那盘素三鲜。
冯氏看着他这样,更是没了胃口。
席间气氛沉沉,便在这时,“噗——”霍停云没忍住发出一声怪笑。
冯氏心情正不好,听得这笑声只觉阴阳怪气,像在笑话自己,一时怒从中来:“闭嘴,再笑把你拉去配种!好歹叫我抱个孙子!”
霍停云咬着筷子,右腿抖得吊儿郎当:“我没笑话您,我笑这人生无常——有心栽树树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霍文新垮下脸:“好好说话!”
霍停云依然是嬉皮笑脸:“凡事看开一点,别瞎操心,说不定人家私底下已经配好了呢。”
话落只闻“铛”的一声,是瓷碗被搁下的响,不大不小,恰打断几人的谈话。
霍青山那脸,一如既往地裹着凉意:“粗鄙不堪!”
霍停云腿抖得更欢了:“娘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霍青山:“你若闲着无事,就去清点库房。尚余戊己庚辛字库未点完,从今儿起就交给你吧。”
大哥的话堪比圣旨。霍停云不抖腿了,一拍筷子站起来:“你公报私仇!”
霍青山擦干净嘴:“我吃完了。父亲母亲慢用。”言罢了,径直离去。
冯氏忙要起身,眼瞧着已是追不上,又悻悻将屁股放回去。这就走了?她的话才刚起个头呢。
“霍老鳖!”霍停云忍不住骂。
霍文新哪里看不出古怪,幽幽问了句:“你同你大哥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
霍停云:“……”这谁敢说清楚,何况还收了封口费,遂只摇摇头,憨笑道,“没,我自个儿发癫。”
且说温婉这头。
自从霍府加强了护院,洛明霜已经许久未再摸进来,不知是真的轻功不行,还是不想给她打白工。
温婉没人逗,无聊。
盈盈没人来逗,也无聊。
这天清晨,小雨淋漓,小姑娘趴在窗台上,数着啪嗒落下的雨滴,有气无力地说:“谢谢小雨滴帮我们浇花。”
温婉无奈地笑笑,拿起红绳,帮孩子绑上可爱的垂髻。
正扎着,便听有人敲院门。
汀兰去开了门,便见书剑火急火燎地奔了进来。
“温娘子快收拾收拾,公子的马车在后门等候。”
盈盈高兴地跳起来:“娘!快快快!”
盼望了许久的外出,就这样突然地到来。温婉赶紧给孩子绑好头发,收拾了东西,跟着书剑出门去。
汀兰拎着包袱也跟上,温婉却拦了她:“我们娘俩不习惯伺候,就不必你辛苦跟着了。”
朝墙角努努嘴,“再说盈盈种的花儿还要人浇水呢,劳你照料。”
汀兰着急:“娘子!”
什么也来不及说,那娘俩已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汀兰原地望了会儿,心头不免急躁起来——温娘子如今得脸了,与她而言是好事,可对方却无意提拔她。
怪只怪她这些日伺候得不尽心,人家自然不跟她亲厚。
汀兰恼得一跺脚,唉!
霍青山这一趟不知要去庆州做什么,许是走亲访友,许是谈生意,一去要好几天,她们便能跟着闲耍一段时日。
想是不愿惊动什么人,此次出行只两辆马车,一切从简。因去得不算近,其中一辆装满了行李。
据书剑说,公子在庆州有宅子,养了奴仆数人,去了自是有人操心衣食住行。霍青山便也同她一样,没带人伺候。
车厢宽敞,软垫舒适,香炉里焚了会儿四和香,早早便灭了,只残余些淡雅的味道。
盈盈打上了车,便一直趴在窗框上看风景,兴奋地扭着小屁股。
孩子吵闹,霍青山倒也没烦,只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猜也知道,这段时日他累坏了,眼下一团乌青。
温婉带着盈盈坐得尽量离他远一些,不想招他不爽,平白糟蹋了自个儿的好心情。
这雨说下就下,说停也就停了。骄阳终于露出了脸,撒下万缕金光,其中的一缕穿过盈盈撩起的车窗帘一角,落在霍青山的眉眼间。
男人脸上的清冷,霎时被这一缕光镀上了一层温度。
温婉本同盈盈一起看风景,一晃眼瞧见他镀上金光的脸,勾起的嘴角霎时僵住。
就在这一瞬间,她好似看到了顾子骥,那个总是热情得好似旭日的男人。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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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