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晚。
地牢。
温婉拧着眉头,在铜盆里反复搓洗着手。漂亮的指甲嵌上了血污,轻易洗不干净,她越洗越燥,溅落一地水花。
白日里,她曾下令打断那个男人的腿,适才亲自过来验看。男人腿骨已断,痛晕在牢房里,凄凄惨惨,不成人样。
温婉却并不满意。
又下令让打到筋骨截断,更是亲自操了棍棒猛捶了一阵。
心头的闷气,因此勉强发泄出来一点,却仍是堵得她难受。
“给他包扎,别给弄死了。”
温婉洗了手,见那男人两条断腿已被丢在角落,扔下如是一句吩咐,离了牢房。
出来时已是夜阑人静,月华如练。
牢房里不透风,憋得她胸口闷,温婉站在门口,尚不及好好喘几口气——
“娘!”
小丫头蹦跳着就扑上来来。
温婉皱了眉:“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盈盈仰起小脑袋,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娘亲:“睡不着。霜姨也睡不着,就教盈盈做灯笼。”
说着,把手里的灯笼举得高高,“好漂亮,还有橘子的香味,娘亲喜不喜欢!”
“嗯,喜欢。”
“你别这么敷衍,盈盈做了好久呢。”
明霜打小道跟过来,“她说娘亲喜欢橘子的香味,便执意要做橘子灯。这个时节只有青皮橘子,皮硬得很,剥得她指甲都翻了。”
盈盈眼巴巴举着灯笼,等着娘亲下一句夸……
温婉却扭头,问洛明霜:“你守在地牢门口作甚,怕我杀了他?”
明霜脸上有些不自在:“我才不管他。我就是……”
“就是心里放不下?”
温婉呵笑,“再深刻的情爱,多熬一阵子也就放下了。”
“说得轻巧。”你自己放下一个试试!洛明霜只敢腹诽。
“我还有得忙,先走了。”温婉丢下这句便往回去,竟是再未看女儿一眼。
明霜心头堵得慌,瞅瞅盈盈,堵得更慌。
那个臭男人不想也罢,可怜小乖乖,忙活一场却只得了她娘一句敷衍。
小丫头还举着灯笼,望着娘亲的背影渐渐远去,终于委屈哭了。
明霜心疼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你娘是太累了,不是不疼你。”
盈盈沉默着,低下了头。
同样的理由用多了,哪怕是个小孩,也知道不过是骗人的。
洛明霜不知还能如何安慰,心里将温婉狠骂了一顿。
孩子三岁以前,温婉别提有多护犊,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如今孩子五岁,倒丢手不管了。
明霜安抚着盈盈,越想越觉得奇怪。该不会是因为--盈盈这两年越长越像生父的缘故吧!
今儿傍晚那幅画像提醒了她。
明霜倒抽口气。
那画像上的霍青山,居然和盈盈的生父长得一模一样!若非亲手帮着温婉埋了那个顾子骥,她几乎要相信,那是同一个人。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更巧的是,她前一刻刚问了那样的问题——“倘若你遇到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你会做何选择?”
温婉她不会……真的动了杀心吧。
洛明霜忽觉得脖子凉,霍青山无妄之灾啊。
霍府,天棐院。
“拿去扔了。”男人将广袖一拂,扫落满地画像。
画像咕噜噜滚了一地,书剑忙不迭跟着捡了一路。
这些都是适龄少女的画像,特地送到霍青山面前,让他挑选的。
按说闺中女子的画像不当这样随意送人观摩,可霍家这等门第,无数人削减了脑袋想要钻进来。
结果便弄成这样,跟选妃似的。
“我说公子啊,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书剑处理了画像,回来终于忍不住问。
灯下,霍青山端着书看,闻言未作声。烛光柔和,暖暖的橘红色映在那张清俊的脸上,丝毫没能压住那一抹清凉意。
“公子?”
霍青山翻了一页书,勉强开了金口:“女的。”
“那不都是女的!”
还能有比这更敷衍的回答么!书剑抽抽嘴角。单今儿送来的画像,好几个他看着就不错,却都被公子否了。
他觉得自家公子可能说的反话。
要不……找点男的画像看看?
啊呸!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嘀咕起来:“我听拙守院那边的人说,明儿夫人要去宝塔寺,去求菩萨赐个金刚女罗汉下来,收了你!”
这话出口,霍青山终于掀起眼皮,嘴角竟难得勾了一抹笑:“那就来。”
“不怕?”
轻微的一声翻书响。沉默是他的回答。
书剑:“可这全天下的女人都恨嫁公子,金刚女罗汉怕也不例外,她来了也得跪在您这佛主脚下。”
霍青山:“佛主让你闭嘴。”
书剑:“……”
却说柳浪山庄。
一大一小说着话,回到住处。
彼时温婉已坐在桌前看信,听得脚步声来,眼皮都没掀一下。
盈盈不敢打搅,只郑重地把小灯笼摆在娘亲桌案一角。然后,打着哈欠钻到床上去了。
明霜在对面坐下,兀自倒杯水喝。
屋里三个人,半点声响也无,直到床上的孩子看起来睡着了,明霜才起身走到角落里——
“过来!”
温婉提笔书写着,恍若未闻。
洛明霜又喊一声:“啧,你倒是过来啊!”
温婉搁了笔,挑眉:“怎么,还是想给那个男人求情?”
到底还是走了过去。
“求什么情,我只当他死了,以后再不提他——我是想说盈盈!”
明霜指指床的方向,“小家伙装睡呢,想赖在娘这里。你是怎么了,自己孩子不管,指望我给你养不成。”
“对啊,不就指望你给我养。”温婉没皮没脸地笑了声。
明霜不跟她玩笑,脸板得阴冷:“还说我放不下,究竟是谁放不下呀,孩子不就长得像那个谁了么,你就因此迁怒她!”
“洛明霜!你今天话有些多了!”
明霜心头发虚,嘴上却是倔强:“我偏说!”
温婉别过脸,她动了动嘴,似是想要怒骂。可出口的话却只是一句:“洛明霜,你什么都不懂!”
“对,我不懂!我没你聪明,不然我也不会被那种男人耍得团团转。可我比你有人性啊!
温婉,你糊涂!”
“……”
“她那么小一个孩子,做错事都需要人提醒才知道的年纪,你却让她每天琢磨自己哪儿错了……”
明霜越说越激动,“她为了做那个橘子灯讨好你,弄得手上全是伤!”
温婉背着她,一直没有出声。
洛明霜便渐渐骂得没劲,又指责了她几句,终于丢出结束语——“算了,你向来都对,我说再多,你也听不进去”。
言罢抽身走人,把门甩得砰的一声。
屋里,温婉原地站了会儿,方才迟钝地坐回桌旁,坐下却又接着发呆。
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照亮她一脸恍惚。
洛明霜骂的那些,她岂会不知。她冷待盈盈,最难受的人,其实是她这个亲娘啊。
呆坐良久,温婉终于有了动作。
她伸出手,将放在桌上的盒子抱到眼前,缓缓打开锁。
屋里静悄悄的,尘封的盒子被揭开,发出难受的呻|吟。
她的眼睛,红得不像样。
投身柳浪山庄十五年,从小奴隶做到庄主,她数不清自己到底吃了多少苦。温婉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娘疼的孩子,过得有多艰难。
可她别无选择,屹立巅峰的代价是□□的磨损,她已不剩几年好活。
她只能逼着盈盈快些成长,没有娘的孩子,最终都得靠自己。
这些,洛明霜并不知道。
苍白的手伸进盒子,取出顾子骥的画像。
她将两幅画像并排放在桌上。一幅已纸张泛黄,一副则是新鲜的宣纸彩墨。
今儿打开霍青山的画像,她心脏骤停了一瞬,还以为有谁拿了顾子骥的像来捉弄自己。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指尖抚过这两张绝像的脸,她的心房砰砰乱跳,催命一般。
杀了他……杀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喊。
不配有人和顾子骥长得一样。她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东郡,把霍青山的脑袋割下来,划烂那张脸!
可是……
不!
她一把将画像推开,大口吸了呼吸了几度,起伏的胸口方才平缓了些许。
不能杀。
霍青山留着有用。
夜深了,桌角的青皮橘子灯已经燃尽,橘子的酸涩香味里夹杂着灯灭的味道。
她轻脚走到床边,见被子下拱着小小一团,蜷缩着一动不动。
小丫头闭着眼,装得好像真睡着了。
温婉凝视着孩子,脸上的阴霾淡去,不由上扬了唇。
“小娃娃睡着的时候,小手不是该举起来的吗?没举手的小娃娃一定是在装睡。”
话音刚落,被子拱了起来,一只小手高高举起。
温婉看见了,那白嫩|嫩的小手上划着两道伤口,指甲盖红得过分了些。
她的眼睛便也跟着微微发红。
她的盈盈啊,就为了给娘做个橘子灯……
小家伙一动不动,仍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温婉没再发话,那只小手便一直高举着,逐渐坚持不住,开始晃悠。
曾经的每一天,她都牵着这只肉嘟嘟的小手醒来、睡去,如今却已好久没有牵过了。
她狠心逼盈盈早些自立。
可现在,老天似乎为她指了另一条路,让她又可以重新牵起那只小手。
霍青山,我给你个不死的机会!
“盈盈想不想有爹爹?”
“想!”
有个小孩儿迫不及待地大声回答,一张口就暴露了装睡。盈盈欢喜地坐起来,看见娘对她笑了呢,兴奋地扑进娘亲怀里。
温婉握住小手,握得紧紧的:“好,那咱们就找爹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