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早知霍青山不是好糊弄的人。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人看穿她的伎俩后会这般暴怒,吓得她心脏一抽。
这有什么可怒的。他向来不是沉稳冷酷,说话做事轻飘飘地便拿捏了所有么。
她有些诧异,可此时她的愤怒却又胜过了诧异。霍青山刚才对盈盈那一拽,已然点燃她的心火,现在又顶着这样一张脸对她发怒。
她冷静不了。
温婉从未见过顾子骥发怒的样子,那个少年从来都笑眯眯的。
果然,根本不配有人和他长同一张脸。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杀了霍青山!
温婉忍了又忍,没有把手掐到他的脖子上。
她记得自己还在做戏。
“那你倒是放人啊!”她只是梗着脖子回呛。
霍青山咬牙瞪着她,眼中发红。
温婉:“不是识破我的伎俩了么,将我们娘俩打一顿丢出去就是,何必关起门来骂人。”
“你这是有恃无恐!”他的怒火更甚,说话的气息急促地喷在她的脸上。
“我恃什么了?孩子?你不都开抢了么!”
霍青山张了张嘴,一时口拙无言,憋得整张脸都狰狞了。
“那你倒是放人啊”,其实这句就已经奠定了他的败局。
可笑他还多挣扎了一句,又一次被她绝杀一般地顶回来。
——是他没道理,是他自己拧巴,没事找事。
霍青山后退半步,浑身失了力。
这些女人惯会以退为进,他是早见过的,可把这个罪名安在温婉头上,却又好像冤枉了她。
她处处都显得自立,男人于她而言,分明还不如一张户籍文书重要。
于是他一面说服不了自己——她是真的想走;一面又说服不了自己——她是在以退为进。
他很少有这样拿捏不准的时候,便格外的痛苦。
他狠咬了下牙,终于冷笑着又开口了:“那好,我不抢你的孩子。回去之后,你们娘俩原先住哪儿便还住哪儿,”
嘴角僵硬地勾着,假装着他的胜利,“我偏要关着你,却又晾着你!”
时间总会给出答案的。
他改主意了,不必重新找地方安置她们,就得把她们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行。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要被关多久,才会暴露真正的目的。
温婉骂他几句以后,已渐渐压下怒意,平静下去。
她讨厌这个男人,可她也得忍。盈盈后半生的幸福,将有一半系在他的身上。
冷静下去之后,她方想起,自己在霍青山面前该是个娇弱女子才是,赶紧又将眼泪挤出,哭出声来。
“你怎能这么欺负人!凭什么啊……”
男人见她哭了,心情好转些许:“眼泪是个不错的招。可惜我主意已定,不作更改。”
“你干脆说要把我关到死好了!”
他笑,笑得好似打了胜仗一般:“倒也不是没这可能。”
温婉气笑,一时收了眼泪:“好啊,大不了我一把火把这一切都烧了!我若好不了,你也别想好!”
“你敢!”
霍青山怒气又起,一把将她推到墙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落在她身上目光,又烧起了火焰,烧得比方才还要猛烈。
“嘶……”温婉被墙撞得肩膀疼,却不忘回嘴,“我怎么不敢!我多年无依,一只手就能捏死我的人多了去,可我还是好好活着!你说,这是为什么?”
他不知为何要这样发怒,今晚的他越发像个疯子。霍青山被她吼得发愣,又一次说不出话。
温婉:“你当我只会哭么,呵。玉石俱焚、鱼死网破……我从来都很豁得出去。”
霍青山愕然无言。
他早就感觉到这个女人没有看起来那么柔弱,可直到此时才清楚地知道,她有多难以倒下。
他注视着她。
女人的脸因恼怒而泛红,双眼水润,两颊还闪烁着水光,嘴唇却勾着倔强的弧度。
彼此挨得很近,他稍稍低头就能吻上女人光洁的额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她的脸,也是第一次清晰地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她的头油里有茉莉的淡香。
霍青山倏地停滞了呼吸。
在那被他遗忘的过去里,他一定抚摸过这张脸儿,一定亲吻过那对唇|瓣,更脱下过她的衣裳,拥有过她的身子。
他们有过最亲密的关系。
可现在,却这样吵得面红耳赤。
异样的感觉从心里蔓延看,令他心脏猛地跳动。
他将头低埋,喉结滑动,嘴唇几乎就要亲吻上女人的额头……
忽然他却猛推一步,别过脸去。
温婉长舒口气,只当自己玉石俱焚的豪言喝退了她。
她揉揉撞痛的肩膀,也别过脸去。
彼此无言,“嗒、嗒嗒嗒、嗒嗒……”飞蛾在灯罩上扑腾出的声音,吵得人耳朵烦。
过了许久,霍青山扭身出了门去。
温婉:“……”
就走了?
外头院子里,一干人还都等着,都谨慎地不敢出声,只盈盈还在小声地啜泣。
霍青山在台阶上立了片刻,长吐了口气,胸口却仍瘀堵得难受。“方才告密的是哪个?”
听雨忙不迭撒开盈盈的小手,上了前来:“是奴婢!”
盈盈被放开,一溜烟跑进屋找她娘去。
霍青山看着孩子进了屋,方瞄她一眼,眉心微蹙:“石管家。”
石管家:“小的在。”
霍青山:“赏她五十两银子。”
听雨喜不自胜,正要跪下谢赏,又听主家言:“再把身契还给她,府里不需要她伺候了。”
听雨浑身一震,当下如被劈了焦雷,两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公子!公子为何赶我呀,我这不是刚立了功么!”
观云也惊慌跪地,正要磕头求情,嘴还没张呢,便见霍青山转身往后院方向去。
书剑见主子要散心,提着灯笼便跟上去,并无帮腔之意。别说书剑,连石管家也一句求情的话都没说。
看这情形,已无转圜余地。
听雨未料会弄成这样,心头霎时恨海滔天。是温娘子,明明是温娘子教她这么做的!
她张开嘴便要大喊冤枉,可话到嘴边,又什么声儿都没了。她愣了片刻,“啪!”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蠢!
主家本就不满意她,她若再将实情托出,岂不暴露了是在给主家做局,不光要被赶出去,连五十两也没了。
温娘子这招够昏的,她一开始就不认同,是别无他法了才照做的。
弄成这样,她却没法拉出主意的下水。
“唉……”石管家沉甸甸地叹了声。
“我向来便说你机灵过了头,早晚惹出事。主家该罚罚,该赏赏,倒也没把你怎么着。看开点吧,你拿了身契就是自由身,又得了五十两银子傍身,到哪儿不能活啊。”
这话却半点安慰不了听雨。
且不说她是想当姨娘的,单说她突然被赶出府,无依无靠,便如被推入疾风骤雨,连把伞都没准备。
五十两银子,她一个弱女子拿在手里,也不知是保命的钱,还是催命的钱。
观云已是泣不成声,哪里舍得打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石叔,当真无法挽回了吗?”
石管家摇头:“公子素来就不是好说话的人,你这次犯了背主的错,若非实在是立了功,哪还有这五十两给你。”
听雨不服气地争论着:“可我的主子明明就是公子,我只是被指过去伺候她的,她要逃走,我自该上报,这如何算得背主!”
观云拉拉她的袖子,生怕她刚惹了公子,又惹了石管家:“听雨,你还不明白么。咱们这是撞在公子气头上,成出气筒了。”
一句“咱们”,听雨怔愣了,旋即心头一暖。
犯错的是她,观云却也天塌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听雨忽然觉得,明争暗抢的好没意思。
她一把抱住观云,像抱住救命的稻草,放声痛哭起来。
次日一早,启程回东郡。
马车发动之前才听石管家说,昨儿听雨拿出三十两银子,帮观云赎了身契,两姐妹一大早就离开了。
观云稳当,听雨机灵,日后两人相依为命,想来定能把日子过好。
温婉听得这话,迷糊了好一阵。
原是想收拾听雨的,可她不禁有些羡慕。走入绝境的时候,身边还有人陪着,实乃人生大幸。
不像她,回去就要被霍青山丢“冷宫”,也不知洛明霜那家伙,还想不想得起来看看她的死活。
来庆州的时候,坐在车里不理人的是霍青山。
回东郡的路上,轮到温婉不理人,若非盈盈开开心心地玩儿娃娃,这车厢里半点声音都不会有。
温婉面上冷着,心头却是打了胜仗的痛快。
霍青山会动气,是因为上了心。他若客客气气,说明她这把火烧得不够旺。
回到霍家大宅后门时,已是傍晚。
下车的时候,温婉不防闪了下腿——盈盈压在她身上睡了好长时间,压得她腿都麻了。
膝盖触地之前,一只大手托住她的手臂,硬将她提了起来。
还以为是书剑那个劲儿大的,温婉回头,却见是那个说要将她关到死的男人。
他指节分明的手,扣着她的小臂,掌心的温度透过夏日单薄的一层衣裳,贴在她的皮肤上。
温婉一把抽了手,淡淡道了句“多谢”,牵起盈盈,转身便进了后门。
书剑赶紧跟上去送人,又回头看看自家公子,唉……这不是自作孽吗。
他还是头次在自家公子脸上,看到惘然若失这样的表情。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