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累了,回来倒头就睡。
温婉带了半天孩子,身子也有些乏,打算喝口水也跟着躺一躺。
“听雨,帮我倒杯水。”她道。
听雨也有些疲乏了,呆在外间矮塌上小憩,懒懒不想动。
“听雨?”
温婉又喊一遍,才见听雨磨磨蹭蹭进来,提起水壶摇了摇,竟是不满道:“这不是有水么!”
“都冷了。”
“大夏天的,喝点儿冷水也没什么。”听雨皮不耐烦,“若要去换热水,可得等上一阵。您就将就将就,当是喝凉茶消暑了吧。”
温婉没说什么,自个儿倒了杯水饮尽,在盈盈旁边躺下午睡。
听雨见她没挑,“嘁”了声,回外头躺下休息。
温婉哪是没脾气,她只是不想同不相干的在这里争执,若把孩子闹醒了,自个儿也没得休息。
听雨不愿意伺候,她不禁有些失望。
这两个丫鬟,她其实更看好听雨。老实人用着虽放心,可不会动脑子,必办不成什么要紧事儿。
人就该有野心,她温婉能掌握柳浪山庄,正是因为揣了野心。
听雨这份儿野心很好,可太过势利眼这便又不好了。这样的人眼高手低,早晚为一点蝇头小利背主。
若再没有别的人能用,就还是汀兰吧。温婉想着,回去就把这丫鬟给驯服。
却说正房这边。
书剑把荷包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一个子儿,都!没!用!”
霍青山:“?”
“温娘子实在厉害,她若打一开始不是黑户,如今说不准已经空手套出金山银山了。”
书剑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人家想走。我说公子啊,鸡笼子还想关凤凰不成。”
霍青山:“又想掌嘴了?”
“可别!”书剑壮着胆子说完,就想赶紧溜,“我就是提醒您,别想错了人。您要没什么事儿,我就先下去了。”
“有事。”
“您吩咐!”
霍青山浓眉微挑,勾唇道:“我看你想当爹了,可要我帮你寻个好亲事。”
书剑两眼一瞪:“我啥时候想当爹了……别!我可受不得那帮小娘儿们儿,我还想松快两年呢!”
霍青山:“是么?”
“是!”
霍青山:“那就滚出去,绕院子跑个一百圈,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书剑:“???”老天爷,他又哪儿得罪公子了!
公子是认真的。
书剑不敢不跑,一直跑到筋疲力尽,躺在屋檐下半晌跟个死人似的,连晚饭也没力气爬起来吃。
今儿晚饭一起吃的。
不知是睡久了还是吃多了零嘴的缘故,盈盈趴在桌上不愿动嘴。温婉只好将饭拌上酱油,一勺一勺地喂。
“你会正骨?”冷不丁,霍青山突然问。
“书上学的。”
“你如何学得字?”他又问。
温婉的勺子又被盈盈推开,她无奈将碗搁下,回头,见霍青山盯着自己,正一脸审视。
“父母过世前,教过我一些。”她随口答道,“我喜欢看书,可惜后来能摸到书的机会不多,所以有什么就看什么,学得杂。”
霍青山还要问,盈盈吵着不舒服,温婉没心情应付他,索性抱着孩子回房去了。
她方才在饭桌前坐了半晌,到走了,碗筷都还干干净净,竟是一口也没吃上。
书剑有气无力地感慨:“带孩子可真累,比我跑圈儿还累。”
观云正给主子舀汤,闻言点头:“是啊,一个人拉扯孩子是会辛苦些。厨房阿桂嫂就是自己拉扯孩子的,才三十多岁,看起来快五十了。”
霍青山的胃口似乎不太好,又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给她送到房里去。”
温婉这次跟着出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毕竟上车前连去哪儿都不知道。
盈盈玩开心了最为重要。
可万万没想到,好容易上街逛逛,盈盈回来就发烧了。
“娘,我头晕。”
“娘抱抱。”温婉摸着那小小的额头,暗道不妙。
盈盈低烧,这一看就是风热加积食,白日里玩儿疯了、吃多了的缘故。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温婉会推拿,动动手就能帮孩子把烧退了。
可当掀开孩子的衣裳,弄了头油准备推拿,她却突然又住了手。
不,还是先别了。
是夜,三更天。
院子里响起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吵人清梦。
霍青山被这嘈杂声音惊醒,懒懒坐起来,抬手揉了揉额角。
“书剑?”他喊。
没有回声。
他便不悦,撩开被子下了床去,才见屏风外头的矮塌上睡着的人已不见。
书剑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荒唐!万一出了事,你担待得起么!”
外头不知在争吵些什么。
书剑正骂着,忽听得一声开门响,回头,见自家公子站在房门口,阴沉着张脸。
“大半夜的,吵什么?”
霍青山这一问,院中众人一时都噤若寒蝉。
石管家抬袖擦汗,不敢再说求情的话。
旁边站着的听雨和观云,则双双低下了头。
书剑一脸恼火,上前回话道:“盈盈夜里发烧了,温娘子便背着她去找大夫。自个儿出的院子,到前头喊了门房开门。门房见她一个人,哪敢开,跑去将石管家喊醒。石管家见孩子发烧,也不好耽搁,就陪着去找大夫。回来时候动静有点大,把我吵醒了。”
“一个人?”霍青山眉心皱得更深了。
书剑正要说话,便见听雨扑通跪地,哭喊起来:“奴婢睡得太死了,温娘子好心,不忍喊醒我。”
一边说着,一边狠劲儿抽自己的脸,“叫你睡,叫你睡!”
书剑呵笑:“你藏一半说一半,我可是问过了。婉娘子起先喊过你的。你睁眼摸了下盈盈额头,说‘不是很烫,睡一觉就是’,翻个身便又接着睡。”
听雨心里委屈。明明只是积食发热,过两日自己会好,温娘子大惊小怪,害得她在这儿挨主子训。
书剑见她脸上还藏了不服,气笑了:“她喊不动你,才自个儿出去的。好在石管家不放心,一路陪着。”
石管家擦擦汗,暗谢书剑帮忙说话,抬脚就给听雨踹过去:“混账东西,哪个主子都伺候不好,要你何用!”
大晚上的,吵得烦。霍青山冷眼一扫:“把她给我换了。”
换?
这不就是要卖了她!听雨惊得使劲儿磕头:“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公子再给我个机会!”
观云慌了,跟着也跪下求情:“求公子开开恩,听雨和奴婢一起长大,素来是个伶俐的。我们多年不曾伺候主子,习惯睡得深,她一时改不过来。”
听雨:“就是就是!”她平日里能说会道,这会儿吓破了胆,倒不如观云口齿伶俐。
霍青山没耐心听,正有一声“滚”丢给二人,忽听温婉的声音自西厢传来。
“算了吧。”她立在檐下,朝这边说道,“是我太心急了。”
听雨到底反应迅速,连忙调转身磕头:“温娘子慈悲心肠,定有一生福报!”
霍青山瞧了温婉一眼,颌角微动,却到底没说出什么。
这丫鬟三番五次犯错,实不该留。
温婉没有多余的话,说完便回了屋。
此事草草收场,终归叫人心头不爽。霍青山提步,这便朝她那屋去了。
石管家见公子离开,暂且松了口气,又一脚给听雨踹去:“还不快去烧水,指不定一会儿要用。”
屋子里烛光昏昏,响着细微的水声,霍青山绕过屏风,入内,正瞧见温婉拧了帕子给盈盈冰额头。
孩子躺在床上,已经熟睡过去,小脸微微显得红。
“那废物不理,你可以来敲我的门。”他开口,口吻带着一丝责怪味道。
温婉侧头,这才发现他跟进了屋,随口一句敷衍:“公子事忙,耽误了休息不妥。”
她心头正想着事——连孩子生病也要拿来做文章,她这个母亲,心可真硬。
因埋怨着自己,不免心头烦躁,并不想与他说话。
霍青山在床边立定,却只当她脸上的烦躁是为孩子担忧:“就这么不想麻烦我?”
声音冷冰冰的,带着质问,“那你将我这个爹置于何地?”
温婉错愕抬头,见他脸色极是不佳,心头陡生一抹诧异——她的确是在蓄意“勾|引”这个男人,但就目前的进度而言,他应还不至于产生“为人父亲”这般的觉悟。
今晚,她借着盈盈发烧演这一出,意在收拾听雨。毕竟还要在这儿住一阵子,一个使唤不动的丫鬟,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
霍青山觉得被忽视了,这在意料之外。
不过,当下温婉累了,并没有抓着“当爹的天责”与他辩论纠缠,只道:“好好好,再有下次一定喊你。”
又是一句敷衍。
一连听她两句敷衍,霍青山觉着浑身都不舒服,可动了动嘴,却又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
他好像游离在外,找不到立场去斥责。
他一时又想到当日下车之前,这个女人教他的女儿喊他“叔”。
这个女人许是对他不再抱有期待,便连一分钱都不想欠他的,一点关系也不想与他有。
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给她期待,这不是很好吗。得到敷衍,是在正常不过的结果。
霍青山干站着,或许他该走开,可心里头却有一股奇怪的不甘心。
温婉再次拧了帕子,给盈盈换上。烛火跳动,她的额角泛着细碎的光,她却并未想起来给自己擦一擦。
“以前也曾这样?”
“嗯?”温婉抬起头,见他还杵在这儿,“哦,四岁上下总爱生病,今年好些了,我就放松了警惕。今儿不仔细让她吃多了。”
“每逢生病,都得这样折腾?”他又问。
那不然呢,自己的孩子自己疼,便是明霜帮忙,她也不能全然放心。
“是啊。”温婉掩面打个哈欠,“夜深了,公子早些回去歇着吧,有事我会喊人的。”
这是她第三句敷衍的话。
霍青山从她的态度中感觉到了嫌弃。他终究退出门去,却又不想回房,倒在她屋外站了许久。
夏天的夜晚,风热乎乎的,半点也吹不走身上的燥气。
他站了多久,眉心便皱了许久。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叫做“在乎”。
它究竟落脚在那个据说是他骨肉的孩子身上,还是落脚在孩子的母亲身上,他竟一时道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