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萧烬的思绪陷入久远的回忆。
小学三年级的那个秋日午后突然变得清晰——梧桐叶在操场上堆成金褐色的坟墓,埋葬了他的过去。
他抱着作业本从教师办公室出来,转角就被三个男生堵住。
为首的男生把他推到树干上,作业本散落时,他听见自己的笔盒滚出老远,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没爹的野种。"男生的声音混着秋蝉的嘶鸣,像根细针扎进耳膜。
旁边的小胖跟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听说你爸是被鬼抓走的,不然怎么死得不明不白?”
萧烬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校服下摆,指甲掐进掌心。
他看见自己映在走廊玻璃上的影子,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而他们的影子叠在他身上,像三团正在膨胀的墨渍。
最难受的不是推搡或辱骂,而是课间操时永远空着的左右两个位置。
同学们自发和他保持距离,仿佛他身上有看不见的污渍。
学校里的同学总是三五成群,只有他站在原地,听着风穿过操场围栏的哨音。
母亲总是凌晨才回家,厨房冰箱上永远贴着便利贴:“微波炉里有饭,自己热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萧烬变成了班上的透明人,成绩中下游,每天低垂着脑袋,没什么表情,也不爱说话。
所有的同学都绕着他走,老师提问问题也会自动跳过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即使升了年级也是如此。
他在学校经历的所有事情,他都没有告诉过母亲王晴。
对方每天忙于工作,也并没有对他多半句关怀。
王晴挣钱养活他,供他上学,萧烬心里清楚,他应该心存感激,并且不要有无谓的期待。
温情不属于他们这种,在社会夹缝艰难求存的人。
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彼此之间竖起了高墙。
有时候萧烬甚至觉得,母亲的存在,不过是给他一口饭吃,有件衣服穿,有个地方睡,能够继续上学。
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在哪里,不知道学习的尽头通往何处?于是他自暴自弃,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直到那场火灾,夺走了萧烬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有关联的人。
他其实完全不记得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记得裴星遥那张耀眼的脸,他那天见过他。
母亲出事的那天,他听到消息,就从学校飞奔到现场。
他望着厂房里的熊熊大火,听到耳边高温爆破声,他当时慌张到不行,竟然下意识冲了进去。
再醒来的时候,萧烬就躺在了医院,失去了当天的记忆,也失去了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的母亲就那么没有任何预兆的,不存在了,萧烬生活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他无人可以倾诉。
从前那种被人忽略,那种被全世界孤立的安静,突然变得难以忍受,王晴的面目在他心中突然变得栩栩如生,清晰起来。
这也让痛苦仿佛有了实感,回到没有家人的“家”里,萧烬变得无依无靠,变得跟这个社会,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结。
也许要在这个于他而言十分陌生的世界继续活下去,必须要找一个理由,必须要和这个社会建立新的联系。
直到某天他看到报纸上裴星遥模糊的身影,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认定火灾那天他见过裴星遥,他突然脑子里多出一份母亲为了救这个男孩子,而倒在火场中的记忆。
他重新给自己建立了与世界的联系,他决心要复仇。
凭什么母亲对他那么冷漠无情,活着对他没有任何情感慰藉,死了却还要让他承受无尽的孤独。
可她又对别人那么有爱,可以为了无关紧要的人轻而易举就将他抛弃。
萧烬嫉妒到发狂,他多么渴望母亲活着的时候,能用生命去爱他,关心他,可她把命给了别人。
他应该去恨那个得利者,那个他母亲拼了命去救的人,一定要让裴星遥付出代价!
他有了目标,他开始为接近裴星遥报复他,而努力学习。
萧烬想,如果没有记忆里的裴星遥,也许他早就已经放弃活下去了。
现在,有人告诉他,一切都是幻想,一切都是假。
难道连这份仇恨,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都要再一次剥夺吗?
下车后,萧烬抬头望向天,天色有些灰蒙蒙像他此刻的心境。
一滴雨点恰好落在他的眼角。
李安:“看这天气似乎要下雨。”
赵文:“没事,车上有伞。萧助,要我们上去把他们请下来还是?”
“不用,我自己上去。”
这家宾馆是萧烬花钱给萧庆父女订的,只是一家普通宾馆,他给两人分别订了两个房间。
也许是知道萧烬今天会来,萧庆和萧莹都待在一个房间里等着。
萧烬一进门,就看到萧庆四仰八叉地躺在房间的沙发上。
“哟,可算舍得来看我们了。萧莹啊,你这哥哥可真是没良心,把我们扔在这儿这么久,不闻不问的。”
“爸!”
萧莹察觉到今天的萧烬有些异样,不太想让父亲继续这么说下去。
萧烬听了简直哭笑不得,怎么能说他不闻不问呢?这两人吃穿用度,住的地方,花的可都是他的钱。
一开口就指责他不管不顾,到底谁才是真正没良心、真正狼心狗肺的人,一目了然。
“到底怎样你们才肯回去?”
萧烬不想跟他浪费口舌,直入主题问道。
萧庆伸手拿起桌上的葡萄,拽下一颗塞进嘴里。
“嗯,我们大老远来一趟,可没那么容易打发。该玩也玩过了,肯定还是要回家的,萧莹还得回去上学呢。不过你瞧瞧,你现在在大城市混得风生水起,都有人跟着了,想必赚了不少钱。再像以前那样,一个月就给我们几千块钱,恐怕有点说不过去吧?”
果然还是为了要钱,萧烬听到这话,气得简直要笑出声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对方究竟哪儿练的这般厚脸皮,竟敢一次又一次地狮子大开口。
“哦?那你觉得要多少合适?”
萧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心里暗自盘算了一番:“怎么着,最起码一个月也得给个3万块吧。”
萧烬本就心情糟糕,脑子乱作一团,听到这话简直无言,自己一个月工资也就5万,这还得拿去交房租、水电费呢。
虽说他现在不住在出租屋,但东西还放在那儿。要是给萧庆3万,自己难道去喝西北风?
这人可真是敢漫天要价。
“不可能。”
萧庆一听萧烬拒绝,瞬间如弹簧般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伸出手直直地指着萧烬的鼻子就开骂。
“什么叫不可能?怎么就不可能了?跟你要点钱,简直比要你的命还难!我们可是你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你挣的钱不给我们,还打算给谁?小莹眼瞅着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往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当初我可是让你上了学,你现在竟敢不管小莹上大学的事儿?这3万块,你不给也得给!”
最后的亲人?
萧庆居然还好意思说他们是自己的亲人,萧烬简直都要忍不住拍案叫绝了。
眼前这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此刻在这陌生的他乡,竟这般毫无顾忌地跟他撕破脸皮索要钱财,全然不顾他还有伤在身,同样需要用钱。
他们压根不在乎他这些年漂泊异乡,在这个城市里究竟吃了多少苦头,遭了多少罪。
就这么自私自利的两个人,也配自称是他的亲人?
这一幕,可真是无比讽刺。
怎么偏偏他萧烬就总要摊上这些无情无义的亲人,凭什么他就不能生在健全温暖的家庭,享受父母疼爱,兄友弟恭?
难道真是他想要的太多?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
为什么当年一场大火带走了他唯一依靠的母亲,今天又要带走他的仇恨,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以后要用什么活?老天还真是不公平!
看着面前低头唯唯诺诺的萧莹,还有一脸流氓气张口要钱,极尽辱骂他的萧庆,他一瞬间觉得恶心透顶。
反正他也没什么可活的了,干脆把这些让他不顺心的傻逼,全杀了算了。
萧烬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对这两人毫不在意,所以无论萧庆如何像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萧莹怎样无言地支持他父亲的勒索行径,他都只觉得可笑和无所谓。
倘若能用一点钱就将他们打发走,那自然再好不过,他也甘愿拿出这点钱,权当是还了那微乎其微的情分。
可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原来自己心中一直藏着怨恨。
他怨这两人,明明身为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却比陌生人还要可怖,竟能这般肆无忌惮地伤害他,毫无顾忌。
作为亲人,他们给予他的冷漠,远比陌生人的忽视与冷眼,更让他难以忍受。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漠不关心的辱骂,如同一把把利刃,将他一点点凌迟。
拳头握紧又松开,萧烬突然觉得自己也实在是可笑,到这时候,还是没狠下心,宰了萧庆。
他被气得喉头好像哽着一口血,吐不出咽不下。
“好,想要钱不是不可以。我一次性给你20万,从今天起,咱们就一刀两断。”
萧庆一听,顿时破口大骂:“血浓于水,萧烬,你以为说断就能断?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我真不该把你带回家,就该让你在社会上自生自灭,当个街头混混。到那时候,看你还能不能上学,看你还怎么活下去!”
萧烬这一次,也是真的动了怒,声音陡然提高,厉声说道:
“你到底要不要这笔钱?拿着钱,你们就回家,从此我跟你们再无瓜葛。如果你不要,那从今往后,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
两人对峙了几十秒。
或许是从萧烬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萧庆不得不相信,这次对方是铁了心要跟他们彻底断绝关系。
20万,对他来说,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再加上之前萧烬陆续汇给他的钱,在老家,这些钱足够供女儿萧莹读完大学,他自己也不用再出门打工挣钱了。
“我劝你想清楚,只要我愿意,弄到一个户籍并非难事。拿了这笔钱,从今往后,你们跟我再无任何瓜葛;要是不拿,我同样有办法让你们跟我再没有一点关系。”
萧庆望着萧烬,此刻他身上散发的气势与从前截然不同,这不由得让萧庆对他的话又信了几分。
20万就摆在眼前,他哪里肯错过。
“行,成交。钱一给,我们马上走人。不过你说的那个户籍……”
“我给你钱后,你要当场给我!”
萧庆:“那不行,那个放在老家,我没带过来!”
“没带过来就找人给你寄过来!反正我会拿了户籍再给你钱,我拿不到户籍,你一分钱也别想!”
说完,萧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了却了这段毫无意义的亲戚关系,萧烬本应感到一身轻松。
然而,他此刻的心情几乎跌入谷底,身心俱疲。
萧烬内心极度矛盾,一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裴星遥,一边无比迫切地渴望见到裴星遥。
他没办法接受仇人变恩人,但他想要确认裴星遥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他很怕,怕裴星遥也是他记忆错乱,凭空幻想的产物。
他走进附近一家饭店,向老板娘要了一杯水,全然不顾身后的李安和赵文,随手扯开塑料袋,拿出里面的各种药,就着温水吞服。
他满心期待这些药能发挥些作用,缓解自己痛苦的情绪,让他能变成正常人。
然而,服药之后,萧烬并未如期望中那般平静下来,反而感觉自己渐渐变得浑浑噩噩,心绪愈发不平,好像心口在渗血一样,断断续续地闷痛。
真的要推翻从前的一切吗?他赖以生存的仇恨如今化为泡影了,那他还剩什么吗?似乎什么也不剩了。
情绪极度低落,萧烬甚至觉得自己全身没有任何温度,冷汗不知不觉已经布满全身。
那股想要呕吐的恶心感觉袭来,萧烬突然消沉地想。
为什么他要活着承受这些,当初他跟着王晴一起去死了,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
他不让赵文和李安靠近他左右。
一直在外面坐到了晚上**点,他近乎自虐一般,又胡乱吃了白哲给他的那些药片,然后迷迷糊糊回到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