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南雪在走到租房楼下时接到江叙的电话,他说已经在来接她的路上,问是不是还在便利店门口等她。
当时她愣在原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撒谎说自己住在尚雅新苑,他肯定会去小区门口等人,万一被看见她不是从小区里出来,该怎么圆谎?
她硬着头皮给了肯定回复,挂断电话就十万火急奔回家里收拾东西,她必须赶在江叙到达前去便利店门口等着。
五点十分左右,江叙的车已经到达尚雅新苑周围,经过便利店时,易南雪还没到约定地点。
他没停车,绕着小区兜圈,免得把谎言戳穿。
五点二十分,易南雪主动打来电话。
“江总,你到了吗?”她气息不稳,明显在快速赶路。
江叙信手拈来:“还没有,周五有点堵车,可能会晚几分钟。”
易南雪松了口气:“不着急,我等一会儿没关系,注意安全。”
江叙唇边浮起笑:“嗯,你慢慢……”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易南雪的惊呼打断,对面响起嘈杂的背景音,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喊叫。
易南雪没挂断,听筒里传来她奔跑的踏步声和喘.息声。
“南雪,发生什么事了?”江叙着急问。
他一连问了好几遍,易南雪都没回应,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切。
大概持续了一分钟,手机被放到地上,传来一道磕碰声,易南雪这时候才发现没挂断,语速极快地说:“江总,有小孩落水,我去救人,你快帮忙打一下119,事发地点在五崇新村的河里!”
“南雪!”
她说完就没了回音,手机里人声跑远,紧接着响起一道清脆的拍水声,周围惊呼迭起。
“哎哟,那个小姑娘跳下去了!”
“她行不行啊?”
“嫌她不行你上!没人下去,那孩子等不到119来了!”
“你冲我发什么火,这河淹死过那么多人,我不是担心她有危险嘛!”
“……”
七嘴八舌的吵闹声好比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江叙的心脏,他猛打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声音颤抖:“喂,您好,东安路五崇新村有人溺水,请尽快派人前往救助……”
青角河横穿五崇新村而过,夏季多雨,水位比枯水期涨了快两米,社区居民群里天天发防溺水警示,宣传栏里也张贴了防溺水科普,网格员甚至上门宣传防溺水的重要性,都抵不过一颗无知无畏的好奇心。
正值暑假,孩子们放假在家,而这个时间上班族父母又大多还未下班到家,年长的祖辈管不住泥鳅一样的孙儿,一不留神就被钻了空子。
岸上几个小孩看着玩伴被水卷走,早已吓得哇哇大哭,围观的人群多为赋闲在家的老人,走路都颤颤巍巍,遑论跳下五米高的堤坝去河里救人。
易南雪的家乡靠海,她在水里玩大,通识水性,在场没有人比她搏一搏的胜率更高。
事出紧急,她只考虑了两三秒,其实也没考虑出个名堂,这种情况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救人属于本能反应。
入水那一刻她的脑子才半醒,提醒自己救人和游泳是两码事。
她使劲拨划四肢,朝着那在水花中时沉时浮的小孩游过去。
体力在一点点流失,她咬紧牙关,调动全身的肌肉和力气,几乎不留余地。
终于,在那小孩精疲力竭,放弃挣扎的关头,她奋力一扑,揪住了他的背心。
“抱住我,别挣扎,放松身体!”
然而徒劳,河水在流动,惊恐交加的小孩已经不受理智管控,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缠住她的身体,好比身上绑了一块数十斤的石头,坠着她往下沉。
易南雪的双腿无法踢水,一只手拎着丢了魂儿的小孩,只能用剩下的一只手拨水,身体上浮又下沉,鼻腔耳道里进了水,河水一度没过头顶。
她努力仰起头汲取空气,咬牙保持镇定,随水漂流的同时,用最后的力气抵抗阻力一点一点朝岸边游过去。
岸上的人一路跟随被冲走的两人跑动,指着堤坝缝隙中长出来的一丛植物大喊:“抓这里!抓这里!”
激昂的声音让乏力的易南雪稍稍振奋,她看见了那丛植物,眼中只剩那抹绿,意识在绝境下接管身体,连她自己都不可思议,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那一只臂膀竟然拖着沉甸甸的身躯不停前行。
岸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激动欢呼,易南雪后知后觉,她做到了。
手中的植物非常坚韧,它能破开水泥铸造的堤坝,从缝隙中茁壮生长足以证明这一点,易南雪脑子里仍旧一片恍惚,但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知道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抓紧不松手。
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感知,不知道过了多久,救援人员赶到场。
小孩先被救了上去,他吓得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声声关怀中嚎啕大哭出来。
而后易南雪变成了小孩的角色,消防员给她绑牢救生绳,将她慢慢拉上去。
落地那一刻,易南雪感觉自己好像刚长出双腿的美人鱼,一下子软倒在地,闷热的空气灼烧她的肺腑,她恨不得不管不顾地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息。
“小姑娘,没事吧?有没有呛水?”
“你见义勇为救了人,了不起哟,了不起!”
一位大姨用毛巾给她擦水,拨开她湿漉漉的头发,嘴里“哎哟”惊叹:“这小姑娘长得跟个明星似的!”
“是不是明星?就是明星吧,还是网上的那什么......哦,网红!”
目睹这场惊险救援的大爷大妈将易南雪围在中间,叽叽喳喳赞不绝口,易南雪听得心惊胆战,她连忙低头挡住脸,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却被围观人群挡住去路。
“小姑娘你要去哪儿,你都没力气了,先歇歇再走!”
“而且呀,待会儿会有媒体来采访,能上电视,这可是光荣的好事儿!”
“你是不是想做好事不留名?哎呀,你可是救了一条人命,该表扬就表扬,别谦虚嘛!”
易南雪体力透支,脚下一直在踉跄,胸腔里难受得直不起背,她推不开人,只能不停摇头喃喃:“不用,不用,我要过去......”
“借过!请让一下!”
水泄不通的人墙突然裂开一条缝,一道人影映入易南雪的余光,还未来得及看清,身体便被大力拥进一个干燥的怀抱中,鼻腔里钻进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清冽的晨雾,缓和了胸腔里像要干裂的疼痛感,她不自觉松了强撑的力气,软软低下头,抵上他的肩窝深吸。
揽在背后的手臂紧紧环住她,另一只手拨开路,带着她往外走。
“借过,谢谢。请不要拍照!”
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压进他的胸膛。
易南雪浑浑噩噩地想,这一次她该怎么圆谎?
走出一段距离,她恢复了一些体力,想直起身,刚一动,环着她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力气。
无奈,她抬起沉重的手,轻轻扯了一下他腰侧的衬衫:“江总......”
江叙慌忙松开力气,扶住她的肩帮她支撑身体,弓下腰背看她:“南雪,你怎么样?”
他眉头深锁,眼里的红血丝密集,身上的纯色衬衫被她染湿,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易南雪摇了摇头,哑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她软着手指向他身上斑驳的水渍,“我把你衣服弄湿了。”
“这不重要。”他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想苛责,却又说不出重话。
“你松一下手,我自己能走。”
江叙欲言又止,慢慢松开手。
易南雪缓了口气:“你的车呢?”
“停在入口。”
“麻烦你先去车上等我一会儿,我需要回家一趟。”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你路都走不稳。”
“我只是有点累,没问题的。”
“不行。”江叙语气微冷,口吻强势。
易南雪本就累得只剩半条命,又被心虚的情绪压着,他的话让她陡然生出一股不耐烦,说到底他只是她的上司,凭什么要在她的私人时间干涉她的决定。
“一定要我把话说明白吗?河水很脏,我要立马回家洗澡换衣服,你一个男人去独居女性家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她越说情绪越激动,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
江叙一脸愕然。
易南雪话出口,自己也有些懵,情绪乱成一团麻,她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一背过身她就开始后悔,茫然抓了一把打结的湿发,根本不敢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再往前就是她住的楼栋,她必须要进去,总不能拖着一身湿漉漉还去演自己住在高档小区。
她先是骗了他,又吼了他,待会儿还要坐他的车去度假,江叙该是有多好的脾气才能不和她计较。
短短一段距离,易南雪已经天马行空构想了一大堆,她得罪了江叙,重返娱乐圈大概无望,干脆收拾东西回老家,凭借学历可以找一份普通工作,总归不会把自己饿死。
背后忽然响起加快的脚步声,她知道江叙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没想到他被骂了还追上来。
她既意外又有点恼火,马上要进楼了,一定要当面揭穿她的丑恶嘴脸才行吗?她强压住脾气,但脸色还不大好看:“你能不能别跟再跟着我......”
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一暗,一面宽大的胸膛挡在她身前,手掌又一次覆上她后脑。
江叙沉声说:“低头。”
入口处进来一群背着背包,挂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正朝事发方向跑过来。
易南雪会意,连忙将脸埋下去。
胸膛感受到温热的吐息,像被绒毛扫过,又轻又痒,江叙的喉结滚了一下,脸上表情冷淡,将每一个探头探脑、嗅到新闻气息的记者瞪了回去。
半晌,他挪开手,垂眼看身前的人:“好了。”
易南雪朝记者跑过去的方向看一眼,舒了口气,接着又生出愧疚,低低道一句:“谢谢。”
她抬手往楼栋入口一指,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到了,就住这里。”
她仰起脸直视江叙的眼睛,一副任凭他兴师问罪的模样。
江叙顺着她的动作看去一眼,诚恳问:“能不能让我跟上去?”
易南雪疑惑地皱起眉毛,他怎么不惊讶?或者该生气她骗了他,接着鄙视她、厌恶她,到底有什么执念一定要跟着她?
“你的手机和背包留在岸边,被社区工作人员暂时收走保管,我担心你出事没法联系。我就在你家门口等你,不进去,好不好?”
“......”易南雪瞠目,怔怔点了头,她要是再拒绝,实在太狼心狗肺。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又一路沉默地出来。
易南雪木然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手指按上把手解锁,却没有立即压下去。
她微微偏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城中村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走廊墙面难免刮花斑驳,平时看习惯了不觉有什么,可眼下江叙站在这里,他那身衣服虽然辨不出品牌,光看质感和剪裁就知道价格不菲,把这地方衬得寒酸。
江叙见她看向自己,又说:“你进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易南雪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门,侧身让路:“江总,进来坐吧。”
江叙惶然摇头:“不合适。”
是她自己说的,他一个男人进独居女性的家里不合适。
易南雪抿了下唇,干脆将门敞开,脱下泡湿的鞋子,光着脚蹲下来翻鞋柜,她一连翻出两三双新拖鞋,全是女式的,还都是她自己的鞋码。
她仰起头看他:“没有你能穿的拖鞋,直接进来吧。”
江叙蜷了下手指,有那么一瞬间,他闪过一个小心思——她家里没有男人的鞋。
“我......”
易南雪没等他拒绝,径自进了客厅,拖出来个收纳筐,将沙发上的玩偶抱枕一个个捡进去,又去厨房打开冰箱,问:“江总,我这里只有果汁、汽水和冰水,你想喝什么?”
江叙看不下去,抬腿迈进门,反手合上,无奈地说:“你不用管我,先去洗澡,小心感冒。”
“再做最后一件事,我马上就去。”易南雪给他倒了一杯冰水,进去卧室很快又出来,将电吹风递给他,“你把衣服吹一下吧。”
江叙接过:“谢谢。”
他插上电吹风吹身上的水渍,易南雪折回卧室,抱着干燥的衣服去了阳台的卫生间。
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人,江叙收敛着视线,将房间囫囵扫视了一遍。
易南雪的租房是间一居室,空间不大,但看着简洁温馨。客厅中央留了一片宽敞的地方,角落收纳了一些健身器材,可以推测她会在这里运动;阳台上摆了一张躺椅,她应该经常在那儿休息;厨房里厨具齐全,她会自己做饭......
江叙努力克制,以免将正常的好奇心变成肮脏的窥探欲。
但他仍旧有无法摆脱的劣根性,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没有看到男人的生活痕迹后,他忍不住窃喜。
衣服吹干,关闭电源的一刻,江叙忽然僵住,瞳孔微缩。
一墙之隔,浴室里传来淅沥水声,被压缩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内,尤为清晰地钻入耳中。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升温,迅疾涌向脸上,喉咙不自觉吞咽口水。
这一切的反应是多么不合时宜。
他懊恼地对自己皱起眉,在沙发上坐下来,一开始正襟危坐,喝下一整杯冰水,后来闭上眼睛,最后挫败地堵上耳朵。
二十分钟后,水声停止,这一场酷刑总算结束。
江叙缓缓睁开眼,分开唇轻吐一口气,浴室门打开,易南雪从阳台进来,他下意识看过去,一顿,又猛地偏开脸,脖颈浮起一大片诡异的红。
易南雪的衣服穿得很整齐,但一眼过去就是刚洗完澡的样子,头发湿着,袒露的肌肤透着热水浸润后的浅红,她一进门,整个房间都是她身上好闻的气味。
江叙后悔不及,他就该坚持在门口等着。他甚至不可理喻地埋怨易南雪,她不该对任何男人放松戒备心。
易南雪全无察觉,一场澡洗下来,她脑子完全清醒,也越发崩溃,她怎么能在同一时间捅下这么多篓子。
她看着紧巴巴坐在她家沙发上的江叙,只觉太过怠慢,心虚得不敢看他的眼睛:“江总,我需要吹一下头发,抱歉还要你再等等。”
江叙蹭地站起身,慌不择路:“没事,我去阳台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