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南雪新兼职的咖啡店在一栋写字楼一层,高峰期有许多上班族来买咖啡,忙得脚不沾地。
好处是店铺规模较大,时薪较高,且人手不少,不忙的时候摸摸鱼也没人管。
店里有一位资深咖啡师叫阿芸,四十来岁,做咖啡已经二十多年,易南雪一有空就偷师,最近在跟着她学3D立体拉花,立志要把本事都学会了以后自己开咖啡馆。
下午到店的客人不多,主要是做外卖单。
易南雪打包好一杯焦糖玛奇朵,叫号:“386好了。”
一位外卖员从她手中接过打包袋。
手头的订单告一段落,易南雪缓了口气,见阿芸还在忙,便问:“阿芸姐,要不要我帮忙?”
“你有空?”
“有一会儿。”
“有空不知道摸鱼,等来活儿了……”
哐——!
门口一大声碰撞动静,外卖袋甩出去一米远,咖啡洒了一地。
阿芸愕然:“我这乌鸦嘴,你真来活儿了!”
易南雪连忙带上清扫工具跑过去。
两手空空的外卖员愣在门口,恼火道:“你这人怎么走路不看路,我都避着你了!”
对方是位一身西装的商务男士,突发状况,他眉头皱得很紧,一边歉然打手势,一边和人通话,语气镇静得不受一丝影响:“我这边没事,江总请放心,绝对不会耽误我们的洽谈。我已经到达约定地点,静候您的光临,稍后见。”
电话挂断,商务男舒了一口气,看着一地狼藉道:“抱歉。损失由我来承担,麻烦重新做一杯。”
易南雪将弄脏的外卖袋丢进垃圾桶,拖去地板上的咖啡渍,闻言道:“好的。”
外卖员不乐意:“那我迟到了怎么办?客户投诉我怎么办?”
“被投诉有什么后果?”
“罚款两百。”
商务男看一眼腕表,掏出手机:“请出示一下收款码。”
外卖员难以置信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犹犹豫豫点开收款码。
易南雪看不下去,怎么会有这种冤大头,她伸手挡了一下,问外卖员:“这笔单肯定要重做,配送距离只有900米,剩余二十五分钟绰绰有余,你手头还有别的急单?”
外卖员摇摇头不多说了,这钱确实收得心虚。
易南雪清理完地面,转身回柜台重做订单,为免耽误外卖员的时间,她把速度放到最快。
“客人您好,需要点什么?”阿芸在旁招呼。
“谢谢,我想等她帮我做。”
“啊,好的。”阿芸凑过来打趣,“南雪,有客人点名要你做,看来能出师了。”
易南雪莞尔笑道:“因为我刚帮他省了两百块。”
她忙里瞟一眼,那商务男直愣愣站在柜台前,见她看过来,十分局促地理了一下衣服,露出个略带羞涩的笑容。
看着有点傻,刚才的精英气质呢?
她点了下头作为回应,手上熟练打包,将重新做好的咖啡交给外卖员,到点餐机前接待:“客人,请问需要点什么?”
“我……”他眼睛眨得有些快,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易南雪耐心等待:“需要推荐吗?”
“……好啊。”
易南雪报了店里的几样招牌,看得出对方听的时候在走神,但等她再次询问时,他又准确点了她的推荐款。
“请帮我做两杯卡布奇诺。”
“好的客人,您可以先到用餐区等候。”
商务男没动:“请问你们几点下班?”
“我们的营业时间是6:30到23:00。”
商务男抿了下唇:“我是问,你几点下班?”
易南雪手上一顿,狐疑看他。
他眼神有些慌乱:“……我很喜欢你做的咖啡,你刚才推荐的那些,我想打包回去品尝,但我还要在这里谈事,担心你下班了。”
真是她回头客?易南雪存疑,但他的问题不算过分,她也不好拒绝回答。
“客人,我的下班时间是16:30。”
“明白,谢谢。”商务男腼腆笑了笑,又想到什么,急忙问,“你们有提成吗?我让你做这么多会不会累?”
“我们是固定薪资。这是我分内工作,客人不必担心。”
“那我给你一些小费。”
他说着就掏出钱包,唰唰抽红票子。
易南雪眼皮直跳:“客人!不用客气!本店不允许收小费!请您谅解,非常感谢!”
“那我……”
“您可以去用餐区等候,咖啡马上就好!”
她说得委婉,但商务男听出她感到困扰,歉然点点头,转身往用餐区过去。
他选了一排靠窗的空位,面对门口坐下,打开包取出笔电。神奇的是,他一走远就恢复了那幅职场精英气场,看起来专业又靠谱。
易南雪纳闷地摇了摇头。没了打扰,两杯卡布奇诺很快做好。
“客人,您的咖啡好了。”她将两杯咖啡端到桌上。
商务男蹭地站起身,连忙挪开电脑:“放这里就好,谢谢你。”
“不客气,有需要请随时……”
“明经理,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易南雪的话戛然中断,她猛地埋下头,僵着手摆好两杯咖啡,压低声音转身就走:“两位请慢用。”
明一程的视线追了一追,江叙已经向他伸出手,他强压下心绪,露出专业微笑回握:“江总客气,我也刚到。”
江叙落座,尝了一口咖啡,浅笑道:“明经理点的咖啡味道很好。”
“我也很喜欢。”明一程脸上的笑容带上几分真实,他下意识往柜台看过去,霎时一滞。
柜台前已经不见易南雪踪影。
他轻吐一口气,收回视线,打开文件:“江总,今天要和您详谈非鱼文化有限公司的情况……”
易南雪一气溜进了后厨,心跳快得腿发软。
首都这么大,怎么江叙偏偏来这儿了?!
幸好她刚才在低头摆咖啡,万一被认出来,该怎么解释一个优雅富婆在这里打工?
都怪她之前打肿脸充胖子,果然一个谎需要无数个谎去圆!
易南雪捧着心脏平复一会儿,苦着脸去找店长说明情况,店长得知她遇到认识的人,通情达理地把她调到后厨。
心惊胆战熬到四点半,易南雪悄悄到门口偷瞄,江叙已经不在店里了。
她舒了口气,跟店长和同事们打了招呼,换衣服准备下班。
这家咖啡店营业时间长,分早晚班,易南雪不想太晚回家,就选择上早班,她这段时间都是早上六点就起床。
站了一整天,双腿僵硬,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店门,刚踏出门前的露天小院,猝不及防遇上个眼熟的人。
商务男拎着电脑包,笔直立在小院门口,见到她,眼里放出亮光。
易南雪条件反射就要叫“客人”,恍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下班,她抬手触碰一下自己的脸,确认戴了帽子口罩,心里稍稍安定。
江叙都走了,这人在这儿干什么?总不会还在等她做咖啡吧?
不,她已经下班了。
易南雪决定装不认识,径直迈步朝地铁站过去。
“南雪。”背后的人突然开口。
易南雪脚下猛地一刹,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商务男三两步上前,微微弓下脊背,看着她露出的眼睛,说:“你是南雪,对吗?别怕,我是易老师的学生,我们见过的。”
听见对方提及自己爸妈,易南雪悬起的心脏缓缓落地,她转过头看他几秒,没辨认出来。
“你是……?”
见她没认出自己,商务男不意外,失落地笑了一下,递过去一张名片。
“我是明一程,你还记得吗?”
名字从他口中出来,易南雪惊讶地抬起眉毛。
“我当然记得你!你……”她将他上下一打量,话没过脑子,“你长这么大了!”
明一程被她逗笑,他本身长相周正,平时习惯性皱眉,眉心留下了浅浅的印子,让他看起来严肃老成。但他此刻的笑容开怀、明朗,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意思。
他笑着点头:“是,我长大了。南雪,你也长大了。”
易南雪拍了下额头,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我对你还停留在十年前的印象。”
明一程眼里含着笑意,问道:“你之前是不是在流安路的一家咖啡馆上班?”
易南雪恍然大悟:“那天认出我的人是你?”
“是,那天我和同事去外地出差,没想到会遇到你,我大概吓到你了,你很快去了后厨。我当天着急赶飞机,没来得及解释,回来后第一时间去找你,但你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他顿了顿,歉然道,“我一定给你带去很大困扰,所以你换了工作地点。”
“没事,当时我刚好也有别的工作机会,现在这里也不错。”易南雪不在意地说。
明一程抬腕看一眼时间:“南雪,可以让我请你吃饭吗?”
他问得突然,易南雪支吾一阵,还是拒绝:“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有点累了,想回家休息。”
“是我考虑不周。那我送你回去吧?我开了车。”
易南雪连连摇头:“不用了,应该还没到你的下班时间吧?我搭地铁回去就好,不远。”
她几次拒绝,明一程后知后觉自己热情过头,十年未见,一见面就要送人家回家,实在越界。明明他经常要和客户打交道,很少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懊恼地蜷了蜷手指:“那好。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联系我,联系方式就在名片上。”
“好。”易南雪扬一扬手里的名片,“我先走了,拜拜。”
“再见。”
易南雪佯装淡定转身离开,一过马路,脸上笑容消退,脊背像被巨石压垮般坍塌下来,她怏怏掏出手机。
“妈,你还记得明一程吗?”
易南雪与明一程的交集发生在她初三那年。
九月开学没多久,她妈妈班上的一个学生的父母出车祸双双去世,半大的孩子一夕之间成了孤儿。
易女士在家是位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在学校是位严厉但负责的班主任,不忍心看着和自己女儿同龄的学生孤零零一个人,尤其还是在备战中考的关头,于是把人领回了自己家里。
人到家那一天,易女士把自己活泼话痨的女儿拎回房间,耳提面命,三令五申,让她管住嘴别乱说话。
明一程那时候正在抽条,整个人瘦巴巴,憔悴消沉,加之他还容易被戳到伤心处,在易南雪眼里就像个玻璃娃娃,生怕把人碰碎了。
但只装了一个月哑巴,易南雪就受不了了。
她爸妈分别是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术业有专攻,俩人英语还能说两句,物理和化学实在爱莫能助。
趁着一个做饭一个批卷的空档,她悄悄摸到了认真写题的明一程边上,厚着脸皮递上自己的物理真题卷:“学霸,这题你会吗?”
友谊就在她的求学好问中建立起来。
接触多了,易南雪发现明一程并非她想象中那么脆弱,也许是因为失去父母,他远比同龄人沉稳和懂事。他每次都耐心解答她的问题,有时她说了有趣的话,他也会被逗笑。
一年后,明一程给了易女士最大的回报——在中考中取得全市第一名的好成绩。
他的励志事迹震惊全省,许多媒体争相来采访,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感谢易老师和她的家人。
后来,明一程被亲戚接去省会读高中,易南雪留在本市,两人各奔前程,这些年都没什么交集。
说起来,易南雪对明一程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她和爸妈送他去省会城市的那天。
临开车前,一向沉默的他突然降下车窗,主动问她:“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只有一个问题的时间,她在脑子里搜寻一圈,脱口她好奇了很久的事。
“你的名字是取自‘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吗?”
她的问题出来,她爸妈都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地给她打眼色。
但明一程明朗地笑了:“是,我妈妈很喜欢纳兰性德的词。”
山一程,水一程。
易南雪在川流不息的斑马线上突然顿住脚步,脑子里像通电般豁然开朗,身后响起行人的抱怨声,她回过神,再次迈步快速通过马路,同时挂断电话:“妈,晚点再聊,拜拜。”
在路边上站定,她急忙打开包,翻出那张名片。
黄昏的日光下,硬卡片上的墨字泛着浅浅金边。
普德振安会计师事务所,审计经理,明一程。
审计——CPA考试。
明一程——山一程,水一程。
原来是他。
“……”易南雪心里五味杂陈,感动与难堪交织,后者似乎更胜一筹。
这些年,明一程目睹了她的一切狼狈。
人是很难杜绝攀比心的,看到昔日的朋友在工作领域闪闪发光,她既为他高兴,可也难免为自己伤感,怎么她就混得这么差呢?
心脏就像一颗泄气的气球,慢慢枯萎蜷缩,正沮丧时,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提示。
“南雪,好久不见。”电话里传来江叙温和的声音。
易南雪从低迷的情绪中稍稍抽离,抬起帽檐看了看,四周好几幢高大的写字楼,隐隐能看出里面走动的人,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是啊……好久不见,江总。”
啧,其实下午刚见过。
她边往地铁站走边问:“您给我打电话是有事吗?”
“姥姥的伤已经养好,准备回老家了。”
“那我去送送她老人家吧?”
“不用麻烦,会有专人护送她回去。”江叙沉吟一声,“我是替姥姥问,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你的新作品?”
“这个……”易南雪的心沉得喘不过气,她措辞半晌,破罐子破摔地说,“姥姥不太了解我的境况,我不想骗她,但确实可能一时都不会有了。”
电话里沉默一秒,江叙声音更轻:“明白。那我先挂断了,注意安全,再见。”
“江总再见。”
电话挂断,一直到临进地铁口,易南雪才后知后觉,江叙挂断前为什么要说“注意安全”?
她偏头往公路上看了看,哦,可能是他听见背景音太吵了吧。
落地窗前,明亮的光线笼罩在高挺人身上,隐隐约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乌黑的头颅从左至右,以微不可察的速度转动着。
会议桌两侧的人个个瞪圆眼睛,整齐划一地朝他所在方向偏着脑袋。
“小江总真是帅爆了!脸和身材都是我的菜!”有人激动嘀咕。
“劝你冷静,上司就是上司,没听到他刚才把我们的组织架构和战略规划说得一无是处吗?”
“帅哥上司说得挺客气了,咱们确实挺乱的,也就仗着背靠大树好乘凉。话说,他刚才和谁打电话?”
“那么柔情小意还能是对谁?女朋友呗!”
“啊,他有女朋友……”
“嘘!他要转过来了!”
所有人唰地埋下头。
江叙从地铁口收回视线,转身回到座位,手指轻点着报告文件,正声宣布:“业务方面,新增艺人经纪板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