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南雪早上八点多下楼，这个时间还算早，但别墅里的佣人们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干活，显得她睡了懒觉。
她悄悄摸去厨房拿早餐，一位阿姨热心接待了她，将温着的食物拿出来供她挑选。
易南雪心虚问：“大家一向起这么早吗？”
阿姨笑着解释：“小叙的朋友何先生要一早赶回市区，厨房六点半就把早餐准备好了，平时没这么早。易小姐别担心，睡到自然醒就好，别墅没什么规矩。”
易南雪惊讶于她叫江叙“小叙”，看来他挺亲和的，不会用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待家里的佣人。
“谢谢。那，江总呢？”
“小叙带着狗去跑步了，早上空气好。”
易南雪也感受到了，山林里的清晨和市区特别不一样，空气清冽沁心，吸入肺部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等江总回来，麻烦您让人去三楼通知我们一声。来别墅打扰，还没来得及拜见姥姥她老人家。”
“没问题。”阿姨嘶一声气，“易小姐没有小叙的联系方式？你们年轻人不都喜欢网上聊天嘛。”
易南雪皱着脸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房间，秦喜荷洗漱好，推着轮椅从卫生间出来，两个人在小餐桌前吃她带回来的早餐。
吃到一半，易南雪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人请求添加为好友。
她一手吃粥一手点开看，对方的ID是JX，头像有些模糊，是一张黄昏时的窗边照片，一只猫坐在窗台上，举起爪子拨弄一盆植物。
验证消息写着：我是江叙。
“咳......”易南雪呛了一下，睁大眼睛缓缓抬头。
秦喜荷给她抽了张纸巾：“怎么了？”
易南雪举起手机屏幕给她看：“江叙加我了。”
“真的？！他主动加的？”
“嗯，我之前找他要联系方式，他拒绝了，现在竟然主动加我。”
“好事啊，快通过，看他怎么说。”
易南雪紧张地点下通过，消息栏多了一个聊天框：
“我是江叙。”
“你已添加江叙，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我先改个备注。”
她点开江叙的用户资料，把“JX”改为“江总”，点回来时聊天界面已经多了一条新消息：“早上好。”
易南雪回复：“早上好江总。”
“冒昧问一下，你和秦小姐昨天喂小黄的是什么饼干？”
秦喜荷一口气卡到嗓子眼：“不会是吃出问题了吧？”
很快江叙又发来消息：“它早上不爱吃饭，零食也不喜欢，一直在闹。看它昨天很喜欢你们喂的饼干，我想买来试试。”
两人同时大舒一口气。
秦喜荷推着轮椅去翻包，找出来个空包装盒，饼干已经没有了。
“拍个照片给他。”她嘿嘿笑，“记得强调一下是在聚益华城线下超市买的。”
易南雪立马会意，一边笑一边照做。
照片和文字发过去，江叙隔了几秒回了个“谢谢”。
两人高兴地击了个掌。
“加上联系方式，是你和江叙之间的一大进步，咱们来风台山公园简直太对了，我的脚也扭得值了。”
“扭脚就没必要了，让你牺牲这么大。”
秦喜荷后仰枕上手，感慨道：“我这也是间接给自己投资嘛。等你翻红，我就去给你当助理，毕竟除了你，我这辈子大概不会心甘情愿给哪个老板干活儿，所以寄希望于你解救我脱离职场苦海。”
易南雪忍着笑，一脸深沉：“那我可要为咱俩的未来努力奋斗才行！”
吃完饭后，易南雪又给江叙发了条消息，问方不方便让她和秦喜荷去拜见姥姥。
到人家家里做客，拜见长辈是基本礼仪，昨天回来得晚没赶上，今天不表示一下怎么都说不过去。
江叙回复：“十点我到楼下等你们。”
俩人待在房间玩手机消磨时间，九点五十分，易南雪推着秦喜荷下楼。
江叙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他牵着牵引绳靠在墙边看手机，小黄在院子里撒丫子跑。
“江总，你这么早就到了，怎么没发消息催一下我们？”易南雪道。
江叙收起手机看过来，唇边浅笑：“没事，我刚到。”
“你去遛狗刚回来？”
“不只是遛狗。”他看她一眼，“我带它去了一趟超市买饼干。”
易南雪眼睛滴溜转，问：“小黄喜欢么？”
“喜欢，它就是闹着要吃你们喂的饼干，别的都不干。”
易南雪低头和秦喜荷交换了个眼神，富家狗爱吃自家产业还不好办么。
“走吧，姥姥应该做完理疗了，我们现在上去刚好。”江叙牵上小黄在前面带路。
乘电梯到达二楼，刚好在走廊撞见彭医生他们从一间房里出来。
江叙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彭医生，姥姥情况怎么样？”
“老太太恢复挺好的，再过一周左右就能正常下地活动了。”
“谢谢。我们来看看她。”
彭医生他们离开，江叙抬手敲门，一位面容和蔼的保姆来开门，热情道：“小叙，还有两位贵客，快进来，老太太在看电视呢。”
江叙侧身让易南雪推着轮椅先进，补充说：“我姥姥是电视迷，市面上各种类型的电视剧她都看过。”
秦喜荷猛地仰头看易南雪，眼里放出希冀的光。
“小雨！”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高亢地喊，“你是方小雨！”
秦喜荷小声感慨：“还真是你剧粉儿。”
江叙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姥姥认错了人，连忙介绍：“姥姥，这是我的朋友，易南雪和秦喜荷，她们来看看你。”
老太太本来半躺在病床上，激动得坐起来就想下床，把在场其他人吓得大惊失色。
“姥姥您躺好别动！”
“老太太动不得动不得，别把腰再伤了！”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老太太安置回去。
“你是方小雨是不是？我没认错吧，《岁月故事》里的小雨？”老太太执着望着易南雪，江叙这才察觉不对劲，露出诧异表情。
易南雪连忙上前鞠了个躬：“姥姥您好，我叫易南雪，是《岁月故事》里少年方小雨的扮演者。”
“哎呀，小雨！我可喜欢你了！你怎么不和志远在一起，他那个小伙儿和你最配，你跟他结婚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说得情真意切。
易南雪心里五味杂陈，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她在娱乐圈正儿八经只混过一年，播出过两个角色，一个是林清，一个是方小雨。
《岁月故事》是一部年代剧，她饰演的少年方小雨只有四集戏份，播出时反馈不错，可职场霸凌的事出来后，她被骂是这部剧最大的败笔，观众重刷都要跳过她的戏份。
这几年听多了骂声，她自己都觉得愧对林清和少年方小雨，让她们受了连累。
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样一位喜欢她的角色、并且能记住她的表演的观众，虽然是因为老人家不上网，不知道她那些“黑料”。
她握着老太太皴皱的手，不禁红了眼眶：“姥姥，谢谢你喜欢小雨。”
“哎！哎！”老人家没察觉到她的多愁善感，还沉浸在惊喜中，浑浊的眼睛放着光，“小雨，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儿啊？”
易南雪微滞，眼泪都憋回去了，转头看江叙的意思。
江叙抱手站在床边，眼里溢满笑意，对她抬了一下眉。
易南雪会意：“姥姥，您是想小雨给您签还是南雪给您签？”
“都行都行。”
“那好的。”保姆递过来纸笔，她想了一会儿，唰唰写下一行字：方小雨和易南雪祝姥姥早日康复，开心无忧。
老太太如获至宝，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跟追星族一模一样。
她又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我们打算明天回去。”
“多待几天嘛，小姑娘脚伤了，一起在这儿养伤呗。”她朝秦喜荷努努嘴。
易南雪露出为难表情：“我们都还要上班。”
“哦，那好吧。”老太太眼巴巴看着她，话在嘴里嚼了嚼，还是没忍住说出来，“小雨啊，我有个不情之请。”
“姥姥您说。”
“你能不能陪我看一会儿电视？就看《岁月故事》里你演的那段儿。”
易南雪脸上发僵，她从来只敢一个人偷偷看自己的表演，反思不足，当着认识的人的面儿被批作业，这也太羞耻了！
“当......当然可以。”
“好好好！”老太太来劲儿了，一顿比划指挥，“小叙，你快帮忙把沙发椅子都搬过来，跟我坐一边儿。小芳啊，你看大家伙儿谁没事的，叫来一起看电视吧！小雨在这儿呢！”
屋里的人风风火火照她的话做，易南雪借着给秦喜荷推轮椅的间隙，耷眉瘪嘴地做了个哭脸。
秦喜荷偷笑，朝江叙的方向挤挤眼睛：“现场投简历，没准儿就Boss直聘了！”
不多时，别墅里空闲的佣人也都揣着手来了，他们大多都是《岁月故事》的观众，一个个眉开眼笑的，看易南雪就像在看喜欢的晚辈。
易南雪在这些友善慈爱的视线里慢慢放松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来自观众的喜欢了，这里很多人都和她爸妈年纪相近，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儿童节汇演，那时她很期待让爸妈看到自己的表演，她自信又自豪。
一屋子十来个人按照老太太的指挥落了座，易南雪坐在床边，秦喜荷挨着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悄悄话。
江叙移了一把单人沙发坐在床另一边，怀里抱着小黄，眉梢微扬，眼神期待。
他没看过《岁月故事》，甚至经由姥姥，才第一次对易南雪的演员身份有了切实印象。
保姆在网络上搜索出《岁月故事》，询问易南雪她什么时候出场。
易南雪紧张回答：“第八集。”
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岁月故事》第八集。
开头还是儿童方小雨的故事，十几分钟后，出现儿童方小雨背着书包走在梧桐大道的画面，房间里响起摩拳擦掌的声音。
“来了来了！”
老太太也激动拍床：“小雨来了！”
易南雪屏住呼吸，挺直了背。
江叙捏了捏小黄的爪子，转头看她一眼，弯起唇角。
电视屏幕上，一个路人骑着自行车进入画面，遮挡了镜头，再出画时，就完成了转场。
十七岁的方小雨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深蓝色长裙，手里捧着一本诗集，边走边读。路边的梧桐高大茂密，阳光自缝隙落下摇曳光影，在绿意盎然的背景里，给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色光华。
房间里顿时响起欢呼声，道道热烈的视线朝易南雪投过来。
老太太抓住江叙的手激动地摇：“快看快看！小雨出场了！这个时期的小雨最好看，水灵灵白嫩嫩，跟地里刚长出来的白菜小葱似的！”
易南雪被夸得十分不好意思，秦喜荷凑近过来，低声说：“姥姥用词朴实，但非常贴切，我爸妈种的白菜小葱刚长出来的时候就特别水灵。”
画面中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少年志远穿着白色衬衫和蓝色长裤，骑着自行车追上来：“小雨，一起去学校吧！”
方小雨坐上后座，一只手环住志远的腰，少年少女背着对方，同时露出羞涩又粲然的笑容。
老太太脸上笑成花：“看把志远给迷的！”
她一激动就会捏江叙的手，在他手背上捏出白印儿，他无奈笑着，转过脸应和时，目光不自觉落向另一侧的易南雪。
《岁月故事》的女主角是知名女演员莫云依，从方小雨的青年时期一直演到老年，易南雪的少年方小雨只有四集戏份，出场加起来也就一部电影的时长。
一屋子人看得不亦乐乎，吐槽的吐槽，夸赞的夸赞，跟实时弹幕一样。
老太太更是废寝忘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她直接让厨房把饭菜摆到她房间里，一屋子人边吃边看。
《岁月故事》第十二集中，志远因家中变故放弃读大学，南下闯荡，自此和方小雨分开，那段未能说出口的少年心动便被尘封在岁月中。
少年阶段结束，青年方小雨登场，屋子里响起一阵叹息。
“小雨啊，你怎么不等等志远呢，洛文军那家伙不靠谱，光会嘴上说漂亮话，还大男子主义，要不是他拦着，你早就把生意做出来了！还有他们那一家子人给你委屈受，他也不护着你，唉，实非良人啊！看看人家志远，用十年时间就当上大老板了，你嫁给他就能当老板娘了呀！”
老太太拉着易南雪长吁短叹，大有劝姑娘改嫁的架势。
易南雪干巴巴笑着，不知道怎么跟老人家解释，这得问编剧，为什么把志远写成白月光，又没让女主和他在一起。
江叙见她尴尬，帮忙转移话题：“姥姥，你喜欢志远？”
“他那种帅小伙儿，哪个姑娘不喜欢！”
“那你想不想见志远？”
老太太摆手：“没这个必要，见到小雨我就很开心了。”她又把话题转回易南雪身上，拍着她的手问，“小雨啊，你拍这个电视剧的时候几岁？”
易南雪答：“刚满二十二岁。”
“你二十二岁演的十七八岁呀？真看不出来。那你现在几岁？”
“二十六岁。”
“你二十六呀？”老太太惊喜地看一眼江叙，“我们家小叙二十七岁，你们是同龄人。”
她脸上笑容更加热切：“小雨，你有对象没有？”
易南雪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下意识瞥向江叙，和他对上视线，他看着她，笑容舒朗，似乎没有觉得冒犯。
她讷讷摇头：“没有。”
“那你觉得我们家小叙怎么样？他也单身，长得跟志远一样帅，个儿又高，脾气也好，肯定不是洛文军那样的人。你考虑考虑？”
易南雪提起一口气，眼睛根本不敢看江叙，这话怎么接？
她考虑——你竟然敢觊觎聚益集团长公子？
她不考虑——你竟然敢看不上聚益集团长公子？
“我......”易南雪差点把手指头抠破，求助地看向秦喜荷，对方摊摊手，一脸无能为力。
“姥姥，”江叙又把话题牵了过去，笑着说，“你这属于自卖自夸，强行推销。”
老太太不乐意：“你说我王婆？你打小就好看，邻居老师都夸，怎么，你长大变难看了？”她又转头，“小雨，还有小秦姑娘，我们小叙在你们年轻女孩儿眼里是帅哥吗？”
两人纷纷点头。
秦喜荷竖起大拇指：“大帅哥。”
“听见没有？夸你大帅哥！就算你长相配不上小雨，那不是还有......”老太太凑近他压低声音，“你妈不是说家里有钱吗？”
江叙哭笑不得。
另一边的易南雪已经埋下头，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秦喜荷靠近她，偷偷笑：“虽然你在我这儿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但不得不说，粉丝滤镜真强大，姥姥是不是不知道江总什么行情？”
江叙继续转移话题：“接着看电视吧。”
“没有小雨的戏我都不想看了。”老太太又问易南雪，“小雨，你当演员这么久，肯定还有别的作品吧？”
易南雪心里一紧，幸亏她还有一部电影，不然真不好解释，总不能把那些乱糟糟的事儿讲给老人家听。
“还有一部电影。”
“那刚好，今天就能看完！”老太太兴致勃勃让人找出电影播放。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林清是易南雪的出道角色，一个比方小雨还要稚嫩的高中生，故事背景设立在当代社会，她整部影片都穿着蓝白色校服，就像现实生活里随处可见、穿梭在大街小巷里的学生。
但就是这样一个贴近生活、鲜活青春的角色，在电影里被霸凌、被折磨，最后抱着霸凌者坠楼自尽。
这部电影播出的时候赚足了观众眼泪，遑论眼下在场的大多是五十岁往上的中老年人，她们甚至不比年轻人能分清剧情和现实，一个个咬牙攥拳，仿佛心都要碎了。
当初电影上映，秦喜荷买了一堆电影票支持易南雪，但她只看了一遍就不敢再看。
这回被迫观影，她又湿了眼眶，看一看满屋子抹眼泪的阿姨伯伯，凑到易南雪耳边说：“失算了。”
本来陪老人家看电视是为了逗她开心，没想到把人家弄哭了。
易南雪也有些慌，这并非她的本意，实在是她拿不出别的作品了。
她悄悄觑江叙的反应，在此起彼伏的擦眼泪擤鼻涕背景里，他是最为平静的那个，眉心蹙着浅浅一道印，唇抿得很紧，手搭在小黄身上一直没动，看样子是沉浸在剧情里。
易南雪暗暗祈祷，希望他看在电影很精彩的份上，不要怪罪她欠缺考虑。
一个半个小时后，电影结束。
房间内氛围一片低迷，看向易南雪的目光充满心疼与怜惜，她想笑一笑安慰大家，又觉不合时宜。
“小雨，你疼不疼？”老太太哭得眼睛红肿，声音哑了，说话都有气无力。
易南雪惶恐得不行，可千万别因为看她的电影哭伤了身体。
她连连摇头：“姥姥我不疼的，拍戏会保护演员，血和伤都是假的，您别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眼泪还是停不下来。
“您别哭了，千万要保重身体。”她着急地劝。
“姥姥您休息一下，睡个午觉吧。”江叙发话。
老太太缓缓点头：“好，我也困了。”
一屋子人于是散了，只留下几名贴身照顾的保姆。
易南雪推着秦喜荷出来，江叙跟在后面，一语不发。
她越来越忐忑，一咬牙，停下脚步转回身：“江总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不该给姥姥推荐这种悲剧电影。”
江叙抬起眼，视线缓缓聚焦在她脸上，他看她片刻，温声问：“电影拍摄得顺利吗？”
易南雪微怔，已经过去五年，没明白他询问的用意。
“挺顺利的。”
江叙牵了下唇角，点点头：“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