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霜降后的第一场雪,将苏家医馆的檐角染成素白。苏蘅裹着狐裘坐在暖阁里,手中的银剪悬在灯芯上方,迟迟未落。琉璃灯里的两簇火苗今日格外活跃,时不时迸出几点银星,在纱罩上烫出细小的孔洞。

"小姐,宁三公子来了。"丫鬟在门外轻唤,"说是找到了《冥府异闻录》的下卷。"

苏蘅指尖一颤,银剪"叮当"落在青砖地上。自从中元节那场劫难后,宁淮每月都会带些稀奇古怪的古籍来——那些书里总记载着些让她心悸的往事。

窗棂上的冰花忽然映出个人影。宁淮没走正门,而是像从前做鬼差时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回廊转角。他眉心的朱砂痣被雪光映得艳红,手里拎着个湿漉漉的紫檀木匣。

"在井里泡了三百年。"他将木匣放在灯旁,寒气顿时在案几上凝出霜纹,"你猜里面是什么?"

木匣的铜锁早已锈死。苏蘅用银簪轻轻一挑,锁扣竟自动弹开——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七卷竹简,每卷开头都写着"孟七"二字。

"是...我的笔迹。"苏蘅触电般缩回手。那些字迹里藏着太多情绪,仿佛多看一秒就会被拉回忘川河畔的孤寂岁月。

宁淮握住她发抖的手,一起展开第一卷。竹简上用朱砂写着:"冥历九百二十七年,今日又见宁郎转世。他饮汤前看了我一眼,竟唤出'阿七'二字。崔珏说这是巧合,可我分明看见他眉间..."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染,只能辨认出"三生石"、"长明灯"几个词。苏蘅突然头痛欲裂,一些陌生的画面涌入脑海:她站在奈何桥边,看着宁淮的转世饮下自己亲手熬的汤;她在三生石上刻字,指甲劈裂渗出血珠;深夜里她对着长明灯说话,灯焰里映出千百张相似又不同的脸...

"别看。"宁淮突然合上竹简,"阎君说过,记川水只能保记忆不灭,不能保魂魄不伤。"

窗外风雪渐急,琉璃灯的火苗却越烧越旺。灯影投在墙上,竟映出两个执笔书写的人影——分明是书生打扮的宁淮与孟婆装扮的苏蘅。

腊八节这天,医馆来了位特殊的病人。青布帘子一掀,冷风裹着药香卷入内室,柜台前的苏蘅抬头,正对上一双青灰色的眼睛。

"姑娘可否治相思病?"来人摘下斗笠,露出张布满缝合痕迹的脸——竟是当年那个青面小鬼!

苏蘅的银簪"啪嗒"掉在算盘上。老鬼差慌忙摆手:"大人别怕,小的是正经投了胎的。"他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处一团幽蓝火焰,"就是这缕冥火不熄,阎君特准我来人间求医。"

内室煎药的宁淮闻声而出,见状直接抄起捣药杵:"判官余党?"

"是往生客栈的老板娘让我来的。"老鬼差从怀里摸出半片褪色的并蒂莲绣片,"她说孟婆大人若肯施救,就让我带句话——'井中镜可照前缘'。"

苏蘅与宁淮对视一眼。三日前,后院那口古井确实突然结冰,冰面如镜般映出些模糊人影...

井台边的积雪足有半尺深。苏蘅哈着白气,看宁淮用银簪轻敲冰面。奇异的是,簪尖所过之处,冰层竟泛起涟漪,渐渐显露出画面:

穿嫁衣的孟六站在水晶棺旁,正将一支银簪插入棺中女子发间。那女子与苏蘅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额间银印尚在,分明是孟婆全盛时期的模样。

"原来姐姐当年..."苏蘅话音未落,冰镜突然传出孟六的声音:"小妹若见此处,速去往生客栈地窖。我在..."

声音戛然而止。冰面"咔嚓"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裂缝中渗出漆黑如墨的井水。宁淮急忙拉苏蘅后退,却见黑水里浮起盏熟悉的琉璃灯——正是当年那盏长明灯!

"不对。"苏蘅突然毛骨悚然,"我们的灯明明在..."

医馆方向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两人狂奔回去时,只见库房已成废墟,青面小鬼浑身是血地爬出来:"有人...抢灯..."

废墟里散落着焦黑的符纸残片。宁淮拾起一片,上面残留的朱砂符文让他脸色大变:"是判官的血祭符!"

"可判官明明已经..."苏蘅突然顿住。冰镜里的孟六说过,当年阎君斩恶念时,曾漏掉一缕藏在三生石缝隙中。

老鬼差咳着血沫道:"那人戴着兽头面具,但说话声像...像苏老爷..."

仿佛回应他的话,远处突然响起熟悉的梆子声。三人循声望去,只见长街尽头走来个提白灯笼的人影,灯笼上赫然写着"记川"二字。人影越走越近,灯笼光映出苏老爷那张苍老的脸——可他的嘴角正以不可能的角度咧到耳根,露出满口尖牙。

"好女儿。"他喉咙里挤出判官的声音,"为父来取灯了。"

苏蘅下意识摸向发间银簪,却摸了个空。判官冷笑着举起右手——他指间正转着那支银簪!

"没有法器,你们拿什么..."话未说完,宁淮突然将掌心按在自己眉心。朱砂痣迸出血光,在空中凝成一支判官笔的虚影。

"谁说书生只会写字?"他凌空挥笔,血光化作锁链缠住判官。与此同时,苏蘅咬破指尖,在空中画出孟婆印的纹样。鲜血符文与判官笔的锁链相撞,爆发出刺目强光。

判官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你们怎会..."

"因为这本就是我们的魂魄所化。"苏蘅双手合十,废墟中的琉璃灯残片纷纷飞起,"三百年前,孟七与柳明澜的魂魄根本没去转世——他们化作了这盏灯!"

强光中,判官的伪装如蜡般融化,露出本体——竟是半块兽头令牌!令牌上缠绕着黑气,嘶吼着扑向苏蘅。千钧一发之际,井中浮起的那盏琉璃灯突然挡在她身前。

灯罩"啪"地碎裂,两簇火苗化作人形:素白罗裙的孟七与青衫磊落的柳明澜。他们相视一笑,同时伸手按在令牌上。

"不可能!"令牌中的黑气尖叫,"你们明明..."

"明明魂飞魄散了?"孟七的幻影轻笑,"所以阎君才要我们化作长明灯啊。"她转头看向苏蘅与宁淮,"而他们,是我们留在人间的'灯芯'。"

柳明澜的幻影接话:"判官大人,你当年抽取书生命魂时,可曾想过会成就一段永世不灭的魂契?"

令牌在黑光中炸裂。孟七与柳明澜的幻影也开始消散,临别前,他们将两簇火苗分别按入苏蘅与宁淮心口。

"这一世,好好活。"孟七的声音随风飘散,"别再为我们..."

话音未落,两盏全新的琉璃灯突然在虚空中凝结。一盏落在苏蘅手中,灯芯银白如月;一盏浮在宁淮面前,灯芯赤红如朱砂。两灯相碰时,漫天风雪骤停,医馆废墟上开满曼珠沙华。

老鬼差挣扎着爬起来,突然对着天空跪下:"阎君显灵了!"

夜空中,忘川河的虚影缓缓流淌。河畔三生石上,多了两行新刻的字:

"魂灯不灭,因情长明。

轮回之外,另有相逢。"

除夕夜,重修好的苏家医馆张灯结彩。苏蘅在檐下挂起那盏银芯琉璃灯,宁淮则把朱砂灯悬在药柜上方。两盏灯隔着厅堂遥相呼应,时不时迸出几点火花,在空气中交织成小小的银河。

"小姐!"丫鬟慌慌张张跑来,"库房的井又结冰了!这次冰里有..."

苏蘅与宁淮相视一笑,携手向后院走去。雪地上,两行脚印渐渐合成一道。檐下灯笼的光晕里,隐约可见两个透明的人影相依而立——素白罗裙与青色长衫,在风中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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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宅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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