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人。”
“你只是树魂滋养了五千年的精元,这肉身并不属于你。”
“所以玄微,你要时刻牢记自身的使命,你是专为承载仙尊元神而生的容器。”
“你并非人类,人类的七情六欲与你无关,你要永远记得,你只是一个还魂的器具。”
玄微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天,养大他的师父突然毫无预兆地坐化了,如燃尽的烛火般寂然闭目于反魂树下,面容平静得像只是睡着了。
玄微有时候就会想,或许师父这一辈子,也如他这半生一样困顿于“使命”二字,明明连玄胤仙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却如同遭了诅咒一般,禁锢他、折断他,如同他自己也被这无望的诅咒磋磨了一生。
自那天之后,反魂树的树香一日浓过一日,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催促,日夜提醒着他早已刻入骨髓的宿命。他模糊地预感到,或许当这树香浓郁到极致之时,就是他身死魂消之日——玄胤仙尊的元神将在这具温养成熟的“容器”中苏醒,重临世间,而他则如朝露般归于尘土,化为清风明月,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玄微对此并无恐惧,亦无怨怼,就如同他师父生前最期盼的那样,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早已注定的结局。
2.
越靠近西偏殿,小腹便疼得越发厉害。对于这出生起便被烙印在丹田处的“镇魔锁”,玄微了解得并不多,即便翻阅了所有古籍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师父也从来避重就轻不多和他解释,所以他一直也有心理准备,这东西……多半要在他身死之前狠狠折磨他一番的。
至于究竟如何折磨,他也猜不出所以然来,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与传说中,被封印在这西偏殿地底的鬼王“应宸”有关。
“复活仙尊要有三个条件。”
他牢牢记得当年师父对他的嘱托。
“一是融合了他部分魂气的肉身,也就是你。”
“二是当反魂树的神力达到鼎盛之时,你需要去开启封魔殿的召魂法阵。”
“三是……”
师父当年的话音停顿了半晌,然后瞥开眼,喃喃说:“存蓄仙尊残存的法力……”
“存蓄仙尊的法力?”小玄微仰着一张漂亮的小脸,天真地反问,“他还有法力残存在世间吗?要怎么收集呢?”
也不知怎么的,那时师父的目光怔怔停留在他的小腹上,很久后才喟叹了一声,难得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玄微……”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也只是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默默闭上了眼睛。
师父当年要说什么呢?
玄微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越长大,师父便会时常盯着他的面容发呆,那目光总是沉甸甸的,看得他也不自觉难过起来。
只有那么一次,师父犹豫着把他带到西偏殿去,模棱两可地嘱咐了一句。
“如果到时候……很难受的话,”师父垂着眼睛,视线看着通往地底的封印石门,低低地说,“你乖一些,不要反抗得太激烈,说不定……他也不会太折磨你。”
他?
玄微想问一问那个“他”是谁,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没再多嘴。
师父明显不想多说,大概是太难启齿,他并不想难为一个逃避了半辈子的老人。
3.
镇魔锁就和它的名字一样,时常会和西偏殿的封魔法阵产生共鸣。
每逢月圆之夜,那东西便会在他的丹田之中嗡鸣,这时候他不仅浑身燥热,耻骨中心还会浮现出一个颇为复杂的金色法印,那印迹与封印法阵的纹路极其相似,离西偏殿越近,便会跟着愈发清晰灿亮起来。
所以即便师父没有明确说出口,玄微心里也清楚,那个“他”,多半指的就是五千年前镇压在此地的冥域鬼王——应宸。
对于应宸,玄微了解得实在不多,他所知的仅限于破虚观中珍藏的那些古籍残卷中,用近乎战栗的笔触描绘出的只鳞片爪。
那些记载,无不用最深的墨色渲染着应宸的“恶”。
传说他是混沌初开时的至阴戾气所化,生而无情无欲,唯以毁灭与混乱为乐。古籍称他统御九幽万鬼,所过之处法则崩坏,生灵涂炭。他将万物视作蝼蚁尘埃,兴致所至便随意碾磨玩弄,视悲鸣为乐,视绝望为食,是个不折不扣的灾厄化身。更有秘卷提及他拥有不死不灭的魔躯,任何神通法宝伤之即愈,是一个超越常理、近乎天灾的恐怖存在。
而他们供奉的那位玄胤仙尊,便是当年唯一一个敢于直面这暴虐魔威的上古仙神。
玄胤与应宸,仿佛是光与影的两极。
与应宸的冷酷无情截然不同,玄胤是位极为仁慈的神祇。他并非好战之人,古籍记载他性情淡泊清雅,若不是应宸的威胁已至三界倾覆的边缘,玄胤或许更愿意静观其变,顺应六道天命。
那场终极对决的结局听起来也十分老套,不过就是正义战胜了邪恶,邪恶灰飞烟灭,正义被世世代代的信徒虔诚供奉而已——可事实上,真相远没有这么泾渭分明。
玄微缓步走下地道的暗门,又穿过一条条布满苔痕的小路,直到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暗沉广阔的石殿中央,无数柄残破、锈蚀、碎裂的古老兵器,或倒插于地,或斜倚石壁,或半埋于尘土之中,在暮色下散发着森然冷冽的气息——眼前这些数不尽的残破兵器,都是当年玄胤对战应宸之时,摧毁折断的上古法器。
玄微缓缓走在断剑残戈之间,脚步放得很轻。
那段故事的真正结局,比起传说中的版本,其实卑鄙惨烈得多。
封印了应宸之后,玄胤虽然耗尽了本源,但其实并未身死,只需要闭关静养一阵子,伤势便可以慢慢恢复。偏偏在他力竭之时,竟被“同道”偷袭,被抢取内丹夺了神力,这才身死道消,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留下。
初代破虚观的观主,便是玄胤仙尊的狂热追随者。那人在仙尊陨落之地,以逆天之术攫住了一缕残魂,温养于反魂树心。此后历代观主如同虔诚的园丁一般,倾尽毕生修为与功德来灌溉这缕微弱的魂火,期盼它能在神树之力下重燃,最终借助一具完美的“容器”,得以重生。
听起来是个十分狂妄又不切实际的计划,可居然,真的就这么代代相传了下来——而且很快,就要在玄微这一代圆满终结了。
4.
玄微静立在一柄巨大的断剑旁边,这座剑冢之下,便是封印应宸的法阵了。眼前正如他所料,法阵的纹路清晰可见,阵眼处还隐隐泛着一丝危险的猩红浊气。他沉默着一件件解开衣袍,直到雪白上身暴露在空气之中,那小腹之上的金色印迹便灿然浮现出来。
好痛……
玄微咬紧了牙,一只手按压着那片滚烫的纹路,另一只手扶在冰冷的锋刃残痕上,难耐地喘息了片刻。身体渐渐支撑不住地战栗着依靠过去,**的脊背紧紧贴附在了锈迹斑斑的剑柄上,玄微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感觉腹腔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激烈地震动。
痛苦忍耐到了一定程度,逐渐又裹挟起一股难以言说的躁动。
意识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到耳边“嗡——”地一声响,那声音如同地狱深处的钟鸣,低沉、悠长、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震颤。
是脚下剑冢深处发出的幽冥之音。
不知道是不是痛得产生幻觉,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几乎要炸裂他的脑海,像是什么庞大而沉寂的存在被惊扰了深眠,发出一声声蕴含无尽威严与冰冷意念的律动。
突然,一股清晰沉重的异样感,自他丹田深处猛然腾起。那并非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带着一种近乎强硬的意志,化作无形的丝线,穿透他的躯体,直直指向剑冢深处那嗡鸣的源头。
紧贴在剑柄上的背脊逐渐浸满了冷汗,不自觉忍痛的磨蹭刮得那纤薄脊背透出一丝丝的血红。玄微努力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咬牙感受着那陌生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撕裂阵痛。
剑冢深处……好像有什么苏醒了。
他几乎能看到一双眼眸自黑暗中缓缓睁开,与他此刻难耐的身躯产生诡异的共鸣。
那低沉的嗡鸣再次打破寂静,如同沉眠于无底深渊的亘古巨兽,于意识最深处发出不耐的、饱含威压的低吼。而与此同时,丹田处那股蛰伏的灼热感,骤然炸裂!
如同狂暴的岩浆瞬间冲垮堤坝,沿着四肢百骸的隐秘脉络奔涌肆虐。每一寸经络都在无声尖啸,被这突如其来的蛮横力量活活灼烧。那热度带着毁灭性的冲击,所过之处几乎要将他的肉身熔铸重塑。玄微修长的脊背不受控制地绷紧、反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的弓弦,喉间溢出一丝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气音。
意识在纯粹能量的洪流中载沉载浮,仿佛被抛掷于宇宙初开的混沌风暴,全身的细胞被激烈地反复碾磨,直到一切感官瞬间被推上万物归寂的虚无顶峰——随后,潮汐骤然退去。
浑身的力量像是被那洪流彻底抽干,只余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玄微感到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几乎要委顿于冰冷的地面。他勉强支撑起沉重的眼帘,下意识瞥向脚下那片光华流转的古老法阵。
然而下一秒,浑身的血液瞬间冷凝。
刚才在体内奔涌肆虐、几乎将他焚毁的炽白华光,此刻竟凝成了实体,如同液态的星辰月魄,正一滴滴,无声地流淌进法阵的核心阵眼。原本冰冷的符文,此刻化作了一个猩红的漩涡,正贪婪地吮吸、吞噬着那坠落的光液。每一滴没入其中,那猩红便妖异地亮起一分,直到那白灼被彻底吞噬殆尽,漩涡也终于随之缓缓隐没下去。
小腹上灼烫的金色纹路闪烁着泛起光来,仿佛在提醒着他,刚刚那阵眼吞没的东西,就来自他的体内,此刻依然在皮肤下残留着微弱的、余烬般的悸动。
“……”
玄微僵立原地,半天发不出声音来。那画面实在诡异又荒谬,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身体的感知却比思维更快了一步——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砭人肌骨的阴寒突兀地弥漫开来。
这寒意如此深重,像是陡然激发出身体本能的恐惧,令他呼吸骤停,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片死寂的阴寒之中,直到——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极近处蓦然响起。
那声音冰冷得如同来自地脉的最深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碾碎时空的厚重与漠然,直直凿入了他冰冻的识海:
“别来无恙,玄胤。”
醒来第一件事就认错了老婆,干得漂亮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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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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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