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意志,比鬼蜮最深沉的怨念还要冰冷,比忘川最湍急的流水还要无情。
它在寻找不安分的“变量”,而安南月那句“合法摸鱼”的火星,已然点燃了枯寂千年的荒原。
小纸,一个由账本和信笺扎成的文弱鬼怪,平日里连路过孟婆的摊子都不敢大声喘气。
可现在,安南月的话语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他负责哭嚎屋的夜班音效岗,千百年来,工作内容只有一个——循环播放“阴风呼啸”和“凄厉女鬼笑”。
枯燥,乏味,毫无技术含量。
今夜,当他颤抖的纸手再次抚上那块刻着音效符文的骨片时,一个疯狂的念头占据了他单薄的身体。
凭什么?
凭什么鬼就只能发出鬼叫?
他心一横,牙一咬,偷偷用自己积攒了三百年的阴气,将核心音轨换成了一段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人间旋律。
当新的玩家战战兢兢地推开哭嚎屋大门时,预想中的阴风和鬼笑并未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温柔缱绻的歌声,伴随着萨克斯的悠扬前奏,一个温柔的女声幽幽唱起:“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玩家愣住了。
他手里的桃木剑“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上的惊恐瞬间凝固,随即开始扭曲,最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比任何鬼怪都离谱!
在恐怖游戏里听《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是碳基生物能想出来的活儿?
玩家笑得眼泪直流,当场放弃了抵抗,甚至还跟着哼了两句。
“小纸!”一声蕴含着滔天怒火的爆喝,让整个哭嚎屋的温度骤降到冰点。
白骨先生裹挟着地府特有的森然寒气,凭空出现。
他那双空洞的眼眶里,两团幽蓝的鬼火剧烈跳动,手中的生死簿被他捏得咔咔作响。
“你竟敢篡改核心惊吓参数!你知道这会造成多大的数据紊乱吗!”
小纸吓得缩成一团,纸做的身体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但他还是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反驳:“可……可安南月前辈说,我们……我们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氛围……”
“荒谬!”白骨先生气得将厚重的生死簿猛地拍在旁边的石棺上,震起一片骨灰。
“你们是鬼!是恐惧的化身!是系统的执行者!不是什么朝九晚五的行政前台!”
当晚,鬼蜮最偏僻的角落,一座由废弃纸钱和冥币堆砌而成的“纸扎会议室”里,阴气汇聚。
这里是老鬼们私下交换情报、发泄不满的秘密据点。
安南月被几位资深鬼怪秘密“请”到了这里。
她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甚至还从袖子里摸出一根冒着绿火的阴间辣条,咔嚓咔嚓地啃着。
一个浑身锈迹斑斑,关节处裸露着齿轮的鬼怪——锈铁老张,用他那卡顿的嗓音低语:“小姑娘,你的想法很危险。三十年前,也有一批鬼怪,它们也想反抗,想改变。结果……全被系统判定为恶性BUG,当场格式化了,连一丝数据都没留下。”
老张的话让在场的鬼怪们都打了个寒颤,连空气中的尘埃都仿佛凝固了。
格式化,那是比魂飞魄散更彻底的湮灭。
安南月却只是淡定地吹了吹辣条上跳动的鬼火,不以为意地道:“那是因为他们选择硬刚。咱们不硬刚,咱们——讲道理。”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在桌上。
那是一张巨大面额的冥钞,背面用朱砂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标题赫然是——《鬼怪劳动权益保障倡议书》。
小纸凑过去,借着磷火的光,看清了第一条:“所有鬼怪应享有基本的生存权与意识权,禁止任何形式的无故格式化。”
他瞪大了眼睛,纸做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这能行吗?跟系统讲道理?”
安南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系统怕的从来不是反抗,反抗只是数据,可以清除。它怕的是‘逻辑’和‘规则’。因为它本身没有详细的劳动章程,处处都是漏洞。我们不要求推翻它,我们只要求它把漏洞补上,逼它为自己的行为逻辑建立一套它自己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次日清晨,天色灰蒙。
哭嚎屋那扇饱经风霜的大门外,一张用鬼画符风格手绘的巨型公告被贴了上去,引来无数鬼怪围观。
“全体鬼怪联合声明:坚决抵制非法用工!强烈要求与地府运营方签订正式劳动合同!保障鬼怪应有的‘五险一金’(伤害险、魂体稳固险、失业险、养老险及意识留存金)!严格执行每日工作不超过八小时工作制!”
白骨先生闻讯赶来时,看到公告上的内容,差点当场气到骨质疏松,散成一地骨头渣。
他怒不可遏地冲进哭嚎屋,手中的生死簿翻得哗哗作响,鬼火直冒:“谁!是谁牵头的?这是集体叛乱!要造反吗!”
安南月从一群鬼怪中慢悠悠地走出来,双手插在破烂的衣兜里,一脸无辜:“白骨主管,话不能这么说。没人牵头,这叫民主投票,是集体意志的体现。不信你看——”
她随手举起旁边一块腐朽的棺材板,上面用白骨粉画着密密麻麻的鬼脸正字。
“议题:是否赞成摸鱼及争取合法权益。投票结果——赞成:四十八票;反对:两票。”安南月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据我所知,其中一票,还是您自己投的。”
白骨先生气得下颌骨都在打颤,发出“咔咔”的脆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脱臼。
“你……你们!这是在亵渎恐惧法则!是对我们神圣工作的侮辱!”
系统警报再度尖锐地拉响,但这一次,主控室的红光闪烁频率明显出现了紊乱和迟滞,像一个心率不齐的病人。
安南月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在内部的鬼怪频道里发起了新的指令:“全体注意,启动第二方案——‘静默抗议’!”
一时间,整个副本的鬼怪们在各自的惊吓环节,集体上演了一出“卡BUG”大戏。
吊死鬼挂在梁上一动不动,僵尸的动作变得僵直迟缓,女鬼的表情呆滞无神,所有的背景音效全部静音。
一个刚进入副本的新人玩家,满怀期待地走进哭嚎屋,却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一群鬼怪,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像极了在CBD加班到凌晨三点,等待打卡下班的社畜。
那玩家犹豫了半天,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个……你们……还好吗?”
话音刚落,小纸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猛地扑上去抱住玩家的大腿,用他那纸做的脸颊蹭着玩家的裤管,泣不成声:“我不想吓人了呜呜呜……我只想放假……我也想看看人间的月亮……”
玩家当场石化,手里的新手装备掉了一地。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搞蒙了,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强烈的共情和感动。
他拍了拍小纸的后背,安慰道:“兄弟,不哭,我懂,我都懂。”
当晚,他就在游戏评价系统里,含泪写下了五星好评:“这游戏做得太真实了,细节炸裂!我把NPC都给干哭了!强烈推荐!就是有点费眼泪。”
很快,游戏论坛彻底炸了锅。
“今天我被一个鬼抱着头痛哭,但我反手就给了他一个五星好评!”
“这游戏是不是偷偷改版了?怎么越玩越像大型心理咨询现场?”
“策划出来!你是不是卧底!为什么现在的鬼都开始跟我聊职场PUA了?”
系统后台数据彻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核心指标“恐惧值”断崖式归零,但“玩家留存率”和“好评率”却匪夷所思地突破了历史新高。
白骨先生被上级系统紧急问责。
他的生死簿上,自动浮现出一行猩红色的批注,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警告:若三日内无法恢复副本正常秩序及恐惧值标准,汝将被降级为‘文书鬼·临时工’,永不叙用。”
他眼眶中的鬼火剧烈一颤。
临时工?
那比格式化好不了多少!
他终于意识到,安南月根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是在用一种荒诞却又无比有效的方式,把整个鬼怪体系,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职场维权运动!
深夜,万籁俱寂。
只有档案室里,白骨先生独自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古老卷宗,试图从浩如烟海的系统底层规则中,找出哪怕一条可以制裁安南月的“鬼怪劳动法”漏洞。
忽然,他面前的系统光幕毫无征兆地自动开启,幽暗的光芒中,一道模糊而伟岸的漆黑身影缓缓浮现,那身影仿佛由宇宙间最纯粹的黑暗构成,仅仅是注视着它,就让白骨先生的魂火几近熄灭。
“不必查了。”一个不辨男女,却蕴含着终极威严的声音响起,“她是对的。”
白骨先生震惊地抬起头,骨架都在颤抖:“终……终焉之主?!”
那漆黑的虚影没有理会他的惊骇,只是淡淡地说道:“恐惧值系统……本就是人为设定的产物。若鬼心不惧,又何来恐惧?”
话音未落,虚影开始消散,只留下一行冰冷而清晰的系统指令,烙印在空气之中:“启动——‘墨尘降临协议’。”
白骨先生彻底瘫坐在地,厚重的生死簿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知道,安南月掀起的这场风波,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风暴,现在才要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