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月在一阵刺耳的电子提示音中睁开眼,意识像被强行从混沌的深海里打捞出来,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冷的纸扎工作台上,四周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劣质焚香混合的怪味。
这里是一条阴森狭长的走廊尽头,墙壁斑驳,唯一的照明来自头顶悬浮着的一行血红大字,像一行流血的判决书。
【炮灰鬼实习生:安南月】
【恐惧值KPI:300/日】
【达标奖励:存活】
【未达标惩罚:格式化】
安南月瞳孔骤缩,大脑宕机了足足三秒。
格式化?
她一个刚因为连续加班猝死在工位上的社畜,死了都逃不过KPI的魔爪?
她还没来得及骂出那句国粹,身后就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哒、咔哒”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有人正拖着一具松散的骨架在水泥地上行走。
安南月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一个通体由森白枯骨组成的“人”缓缓走来,它空洞的眼眶里跳动着两簇幽蓝的鬼火,一只骨爪拖着一本厚重泛黄、仿佛由人皮装订的簿子。
“新鬼入职培训,现在开始。”白骨先生的下颚骨上下开合,发出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像老旧的收音机在播放固定频率的噪音。
“记住,你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用最纯粹的恐惧,吓哭进入副本的每一个玩家。”
前金牌社畜,现炮灰鬼安南月,对着那双摇曳的鬼火,无声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前世被老板画大饼画到胃穿孔,死后还要被鬼老板PUA?
这阴间地府的劳动环境,未免也太不人道了!
“新手哭嚎屋”副本集合点,阴风阵阵,鬼影绰绰。
安南月被白骨先生像拎小鸡一样带到了这里,见到了她未来的“同事们”——一群看上去就没什么战斗力的实习小鬼。
他们有的身体半透明,有的缺胳膊少腿,无一例外都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其中一个穿着纸衣的小女孩,正抱着膝盖小声抽泣,安南月注意到她胸牌上写着【小纸】。
白骨先生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生死簿,发出沉闷的响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呜咽。
“今日考核,正式开始。每只鬼,必须至少吓哭一名新人玩家。完不成任务的,直接扣除存在值,扣完为止。”
话音刚落,天花板的通风口里,一个锈迹斑斑、只剩半颗的铁脑袋探了出来,是老员工锈铁老张。
他用气声对离得最近的几个新鬼嘟囔:“别信他的鬼话,光吓哭没用!上个月我超额完成任务,吓哭了足足三个大学生,结果月底绩效还是C!系统给的评语是‘情感冲击力不足,恐惧曲线过于平缓’……他妈的,我哪知道现在的玩家都玩过上千场恐怖本,敏感点比鬼门关还难找?”
安南月听得心头火起,压不住的怒气让她周身的阴气都沸腾了几分。
她抱起双臂,发出一声冷笑:“合着我们死了,连情绪劳动都要被层层盘剥?还得讲究用户体验和情感价值?”
锈铁老张被她这充满现代管理学黑话的吐槽问得一愣,随即深以为然地叹了口气,把铁脑袋缩了回去。
很快,第一批新人玩家在尖叫和嬉笑中被推入了“新手哭嚎屋”。
副本内的灯光瞬间暗下,只留下几盏明明灭灭的应急灯,勾勒出诡异的轮廓。
安南月被系统随机分配到了“衣柜惊跳”环节,这是恐怖屋最经典、也最没技术含量的吓人点。
她面无表情地飘进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柜,等待着她的第一个“客户”。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女孩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喂……这里面不会有东西吧?剧本上说这里是A级安全点啊!”
同伴在外面鼓励她:“怕什么!就是个破柜子,快打开看看有没有线索!”
柜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只颤抖的手伸了进来。
女孩的眼睛惊恐地适应着柜内的黑暗,正准备酝酿一声穿透屋顶的尖叫。
就在这时,一包抽纸从黑暗中被递了出来。
“别怕啊姐妹!”安南月温和的声音响起,甚至带着一丝关切。
“友情提示,这屋的灯三秒后会爆闪,我按规定是五秒后蹦出去吓你。你要不要先用这个捂住眼睛,或者做两个深呼吸?”
新人玩家:“……啊?”
她的手还僵在半空,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情况?
鬼屋NPC还带职前辅导的?
安南月见她没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说起来你也别太投入,这鬼屋的装修预算抠门到家了。你看我这身鬼袍,都是从隔壁‘百年好合’婚庆副本淘汰下来的二手货,上面还有喜字没洗干净呢。还有那个吊灯,说是欧洲古堡风,其实是老板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连灯泡都用的最便宜的,所以才老闪。”
女孩彻底愣住了,紧绷的神经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身后的同伴也探头进来,一脸好奇:“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内幕?”
安南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千真万确。所以你们放轻松玩,我们也就走个过场,混口阴气吃。来,纸巾拿着,待会儿要是被别的同事吓哭了还能用。”
女孩接过纸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等她们离开这个房间时,她在出口的系统评价栏上,毫不犹豫地给“衣柜鬼”打下了五星好评,并在备注里写道:“最佳服务鬼,体验感极佳,强烈建议转正并加薪!”
这一幕,让监控室内全程观察的白骨先生气得鬼火狂飙。
而副本内,其他实习生们则面面相觑,仿佛看到了新世界的大门。
一个负责从床底伸出鬼手的实习生,在玩家靠近时,壮着胆子模仿安南月的风格,小声说:“哥们儿,友情提示,我的‘惊吓跳跃’设计原理是利用视觉盲区,你从左边过来我就抓不到你了。”
负责制造恐怖音效的锈铁老张,悄悄把尖叫和鬼哭的音轨,换成了舒缓的《卡农》钢琴曲。
角落里最胆小的小纸,看到一个被吓得快哭出来的玩家,竟然主动飘过去,抱着玩家的胳膊一起哭诉:“姐姐我也好害怕!这个地方好黑,我们一起哭吧!呜呜呜……”
于是,一间本该生产恐惧和尖叫的“新手哭嚎屋”,硬生生被这群鬼搅成了集吐槽、科普、情感疗愈于一体的温馨交流中心。
当天副本结束,恐惧值统计数据新鲜出炉:0。
一个巨大的、血红的“0”蛋,投影在所有鬼的面前。
全服震动。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阴间管理系统,机械的系统提示音反复播报:“警告!警告!您有新的KPI危机,请立即处理!您有新的KPI危机……”
一道黑气凭空在哭嚎屋中央炸开,白骨先生怒不可遏地降临,他周身的骨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咔咔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他手中的生死簿翻得哗哗作响,最后死死定格在安南月那一页。
“安南月!”白骨先生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情绪,那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暴怒。
“你,公然扰乱副本秩序,恶意破坏恐惧生态,严重违反了《阴间管理条例》第十三条!按规定,应即刻——格式化!”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然而,面对这雷霆之怒,安南月却一反常态地冷静。
她不慌不忙地从鬼群里站出来,双手往细腰上一叉,摆出了一副准备吵架的姿态。
“等等!”她声音清亮,直接打断了白骨先生的审判。
“你说格式化就格式化?我倒要问问,你们跟我签劳动合同了吗?公示KPI考核细则和绩效计算方式了吗?我们阴间的五险一金给缴纳了吗?连我躺的工位都是纸扎的,一戳就破!这属于严重违反《阴间劳动法》的非法用工!我要去阴曹地府劳动仲裁委员会告你们!”
她顿了顿,理直气壮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还有,我要求申请工伤认定!由于长期在高压、高危的惊悚环境下工作,我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和鬼格分裂倾向!你们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
这一连串掷地有声的现代劳工维权术语,直接把白骨先生砸懵了。
他那由骨头组成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茫然”的神情。
就在这时,所有鬼的面前,系统光幕突然弹出一个新的提示框:【检测到争议事件:‘非法用工’与‘工伤认定’。现有执法依据不足,建议暂缓执行‘格式化’程序,提交上级复核。】
白骨先生的骨头瞬间气得发青,咔咔作响,几乎要当场散成一地骨渣。
安南月却抓住这个机会,猛地一下跳上旁边一张破旧的木桌,对着下面一群噤若寒蝉、却又眼中闪烁着异样光芒的实习生们振臂高呼:
“兄弟姐妹们!我们死了,但我们不是工具鬼!我们也有鬼权!凭什么我们要为了那点可怜的存在值,去干这种没有前途、没有保障的重复性劳动?我们要下午茶!要带薪年假!要情绪稳定!”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哭嚎屋里回荡,充满了煽动性。
“我宣布,从明天开始,我们集体装死!谁也不许蹦出去,谁也不许发出声音!我看他这个副本还怎么开下去!”
小纸怯生生地举起手,小声问:“那……那要是被发现了,真的格式化我们怎么办?”
安南月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睥睨众生的霸气:“怕什么?他们连一个‘格式化’都拿不准程序,还能拿我们怎么样?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鬼!”
镜头猛地拉远,哭嚎屋外,系统警报的红光依旧疯狂闪烁,映照着白骨先生僵直的身影。
而哭嚎屋内,却响起了一片被压抑许久的、此起彼伏的笑声,那是属于反抗者的笑声。
与此同时,在无人能窥见的系统最深处,那片无尽的黑暗数据之海中央,一道漆黑如墨、高踞于骸骨王座之上的身影,缓缓睁开了他那双沉睡了千年的、宛如深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