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009.海中浮尸

“你别急,”林叶生不慌不忙安慰道,“远河是土生土长本地人,大家都熟门熟路,不会出什么事的。”

司潮跟在两人身后,穿过民宿门厅,一路向前院走。林叶生温声问:“他昨晚回家没?”

周阿嫲一愣,迟疑着摇头:“不晓得。”

人到中年觉浅,夫妻大多分床而睡,具体林远河是否回过家、几点回家,她也说不明白。

林叶生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先行去到茶肆,帮忙四处问茶客。

丈夫遍寻不见,周阿嫲慌得听不进去话,只顾着数落:“昨晚那么大的雨,我叫他别出门,他非说放心不下船,要去再看几眼,捆捆结实缆绳……那破船值几个钱呀,看得比命还金贵……”

司潮走在周阿嫲身旁,闻言倏地停步,回头向她确认:“所以他昨晚去看船之后有没有回家,你并不确定?”

周阿嫲瞟她一眼。本想着她晦气,不太愿意理会,但此时人已慌得六神无主,只得苦着脸回忆道:“他去后过不多久,我听到前门有声音,想着估计是他回来……现在看怕不一定是他,也可能是风声吧……”

因台风停航,渔民们无所事事,趁着风息雨止、难得闲暇,都聚在茶肆喝茶闲聊,约摸有三四桌,男作家也在其中。见司潮从后门出现,方才议论她的一些人不由尴尬地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自然。

司潮不动声色,视线一一从茶客们的身上扫过去。

不像,都不像。

她心下失望。这些人的身形轮廓,都跟那天晚上她拍到的窄巷凶手相去甚远。

“劳烦问下,谁今天看见过我家那个?”周阿嫲上前去,低低地哀问道,“这半日都不见人,早食也没回来吃……”

当地人久居海岛,立时察觉严重性,不由纷纷四处张望。

“没见啊……”

“好像昨天下午见过,后面就没……”渔民们细碎地喃喃。

嬉笑喧闹按下休止符,人群开始沉默。茶肆阒寂如死,唯有门外的潮音仍无知无觉地拍打耳膜。

“肯定出事了!”男作家猛地起身来,刺破默契般的安静,“一般在小说里这种情况,人都已经硬……”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当地人都狠狠瞪着他。林叶生沉着脸,一言不发,拨开人群,向门外的海边走。周阿嫲如梦初醒,赶紧抢上前去,踉跄着三步并作两步往码头赶。

茶肆距渔船停靠的码头并不远,渔夫经常回港后在此歇脚。周阿嫲一路贴着堤岸走,顾不得撑伞,冒雨朝海的方向喊丈夫的名字。林叶生和余下的人齐齐跟在她身后,沉默地移动,如同致哀的队伍。

天阴得可怕,浓重的铅云坠向铁灰色的海面,压得惊涛不断袭向孤岛。

撕心裂肺的呼喊混在海风里,没过多久便戛然而止。司潮随着人流拥上前去,乍见堤岸下方的海潮里,隐隐约约露出几缕黑发,在灰白的泡沫中载浮载沉。

活像那天晚上海面涌现的死鱼。

她心中如重鼓一击。短短两天,船夫梁烧香案的凶手尚在逍遥法外,却已经出现第二位死者。

这次是真的意外?还是……

尸身不言不语,在海水中犹自漂浮,只看得一眼,周阿嫲便腿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肩膀抖得像落叶,嘴里喃喃着什么,念念有词。

司潮上前扶她,听见她低声骂:“叫你不要出门……硬是不听……好言难劝该死鬼……”

她丈夫林远河刚过五十岁生日,是家中长子,却抠门得远近闻名,向来俭肠捏肚,生怕被人占到半分便宜。冒着台风暴雨也要出门,为的是怕自家的船缆绳断裂飘走,船货两空,非要去再三确认才放心。

昨夜大雨,估计也没几个人在外,他如果不慎落海没人看见,泡一晚上肯定活不成。但渔民的水性个个向来绝佳,却在码头浅海落水溺死,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林叶生最先反应过来,忙招呼其他人:“先把人抬上来!”

在场众人数他辈分最高,自然一呼百应,渔民们纷纷下水,七手八脚帮着打捞起尸体。

林远河的尸身已作巨人观,五官模糊难辨,皮肤被泡发,泛着青白,身体鼓鼓囊囊的,仿佛膨胀到极限的气球。海腥与尸臭混在一起扑面而来,比鱼腥味刺鼻万分,渔民都受不住,强忍着抬上堤岸,掩面纷纷后退。

那男作家早已避得老远,仍挡不住异味直冲天灵盖,胸口一窒,猛地转头到一边呕吐不止——看来他虽自称擅写推理小说,还是缺少些实践经验。

林叶生却没太大反应,只转头喊:“再去两个人通知村长,还有警察!”

一旁有人忙应和着,小跑去村委和派出所。这番喧闹又引来不少围观的村民,以老人和女眷居多,却大多不敢靠近,隔着村道远远地指点,附耳窃窃私语。

人群之中,猛地有人大声吃吃笑起来,拍手道:“好啊……好!死得好!”

司潮抬眼找去,见又是凤姨。林叶生默不作声,渔民里有人喊道:“林孝诚!林孝诚!快带你阿妈回家,别让她看见!”

林孝诚是凤姨唯一的儿子。不知是不是遗传母亲的疯癫基因,看起来呆痴驽钝。他下意识举起胳膊答应,乖巧地出来,转身半架半搀着凤姨往家里走。

凤姨瘦弱的身躯在他臂弯里挣扎,口中仍在骂个不休:“一个个的……都要死!孽障!海妃娘娘都收走!”

林嘉宸也在围观的人群中。司潮的视线来回逡巡,正好与他对上。经过昨夜的不快,不知是畏惧还是心虚,他眼神闪烁,忙将视线转向它处。

不过,司潮莫名地意识到,他好像跟之前有些不一样,具体却又说不出来。

她正思忖间,手里的周阿嫲恰好悠悠醒转,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她,扑到尸身跟前大声恸哭。

但所有人都听出来,她只顾哀嚎,眼里并没有泪。

“嘉宸!”林叶生也看见林嘉宸,招手喊道,“你来。扶着你阿姆。”

司潮心下一惊。这么说,原来死者林远河是林嘉宸的大伯。

林嘉宸愣在原地,莫名有些手足无措,人群给他让出道,他才如梦初醒,应声走过来。经过眼前时,司潮注意到他双唇发白,肩膀微微发抖,额上尽是细汗。

“阿姆,人死不能复生,您请节哀……”

林嘉宸一手撑伞,弯腰去搀周阿嫲,她的手却紧紧扒着尸身的胳膊,连带着将人翻过来,微微侧躺在地,露出另一只手腕,被泡发的脸恰好正对人群的方向,远处围观者终于得以看见真容,不少人爆发出惊叫。

一时间,现场乱成一锅粥,报警的村民还没回来,有人弯腰狂吐,有人骇然后退,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投在司潮身上的异样眼光也不少,没几个人敢直视尸体本身。

司潮却低着头,视线落在林远河的手腕上。尸身的皮肤虽然被泡过,但苍白的底色上交错的淤痕仍然明显。她微吃一惊,又看向尸体头部。他的面庞和口鼻处都还算干净,也没有呼吸挣扎导致的蕈状泡沫残留。

这说明林远河落海时,已经是一具尸体。所以他口鼻干净,没有泥沙水草之类的秽物,而手腕上的红痕很可能是捆绑所留,绳索另一端被系上重物意图沉海,不料绳结被浪潮不断冲刷,意外松脱,尸体才会浮上岸边。

司潮抬眼扫视人群,心底涌起一阵恶寒。和船夫梁一样,林远河的死也不是意外,是被人杀害。而凶手,很可能就藏在这些围观的村民之中。

不过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什么也没说。

恰在此时,那男作家在一旁吐完回来,又怕又恶心又好奇,抚着胸口再度凑上前。

他只看一眼,脸色登时大变,径直惊叫:“谋杀!这是谋杀!”

司潮漠然看去。不知是他入戏太深,还是因头一回在现实中遇到凶案,男作家显得有些过于夸张兴奋。

周围渔民自然不信,纷纷出言质疑。

“哪里来的外乡人?”

“你胡说八道!”

“这不是刚才那个……哦,什么作家嘛!你又不是警察,你懂什么!”

林叶生也向他低声摆手,劝道:“您别随便说话,小心祸从口出。”

男作家见有人质疑自己的“专业”,更是来劲不服,立即昂首大声嚷嚷:“我有科学依据!死者如果是溺水,必然会拼命挣扎留下痕迹,但他的尸身很干净,死状根本就是死后才被推下海的!也就是说,凶手谋杀后抛尸,再装成意外!”

人群顿时僵住。短暂的沉默后,不少人或交换眼神,或左顾右盼,气氛凝重而诡异。

周阿嫲一听,立即跳起来,又继续哭嚎:“死鬼啊……你的命这么苦……天无目睭啊……”

跟船夫梁不同,林远河为人精明吝啬,对他有意见的人确实不在少数,但顶多是渔获分配、树出院墙之类的小事。长汐屿的渔民毕竟没什么法律意识,当下不少人面露惊惧之色,怕这杀人凶手的罪名转眼要扣到自己头上。

还有一些人则立即将视线投向司潮。她家多年前发生惨案,村民们绝大多数都印象深刻,上一位死者船夫梁又是她的邻居,而眼下发现林远河的浮尸,她再一次也在场。

“造孽啊!一回来就出这么多事……”

“真是讨债鬼索命……”

不少阿公阿婆诚惶诚恐,开始下跪祷告,向海妃娘娘庙的方向磕头,暗暗祈求这天煞孤星赶紧离开,以免招来更多灾祸。

林嘉宸反应很快,闻言看看左右,随即转身望向司潮。

“是她!”司潮心下一沉,他已伸手指道,“是她杀的!”

人群哗然。司潮身边登时一空,众人纷纷窸窣退后,围出一个微妙的圆形。

她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忍不住想笑。

“昨晚很多人都听到了吧?”林嘉宸继续控诉,“有人大喊‘杀人啦!’那是我,她手拿菜刀追着我砍,我连滚带爬才从她手下死里逃生!”

有住得近的邻居默默点头:“好像确实……有听到声音,我家的狗一直在叫。”

“我也听见了!只是当时雨下得太大,我还以为是幻觉……”

男作家对司潮自然也有印象,吓得脸色煞白,只顾连连打量她,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林叶生盯着司潮,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答案来。

他沉声问:“林嘉宸说的……是真的吗?”

司潮微微一笑,懒得争辩:“我如果真想杀你……那你有没有受伤?我有没有追出门?而且你怎么不说,我为什么追着你砍?”

她踩到林嘉宸的痛脚。他私下里企图吃绝户,却不能被公之于众,否则必定要遭人戳脊梁骨。

林嘉宸一时语塞:“谁……谁知道你是不是杀我不成,就把去看船的我阿伯杀了泄愤!”

他的逻辑听上去很合理,而村民一听司潮也没否认持刀追砍的事,不由越发骚动起来。

“你擅自闯入家里骚扰我,妄想吃我养父母家的绝户,我才被迫用菜刀防身,”司潮一针见血,指出他的企图,“你说人是我杀的,你身上有刀伤吗?你阿伯身上有刀伤吗?”

“你胡说八道!你一个天煞孤星命,我躲都来不及,找死吗!”林嘉宸矢口否认,丧心病狂全往她身上推,“你杀人根本不需要用刀!”

“……不是说船夫梁也是她杀的嘛?警察都叫她去认罪了!”

“嘉宸可是重点大学生!多好一个孩子……断不可能去找她晦气!”

“别听她狡辩!直接抓起来就是,免得再害别人!”

司潮瞪眼,嘴角挂着冷笑,一一扫视过眼前这些熟悉而陌生的脸。它们仿佛面目可憎的怪物,以唾沫为武器,挥舞粘腻阴湿的触手,放肆散发腥臭的恶意。

自从司文澜离开后,她去哪里都是一个人,孤身对抗这些无处不在的怪物。

多年前的红蓝光影似是又在眼前浮凸回旋,明明被推上警车的是郑延海,人人却都伸手指着她唾骂。

他们舍不得责备犯罪的“老实人”、“好孩子”,于是选择推到无辜的司潮头上。

因为她是女孩,因为她不招人喜欢。生而为女就是她的原罪。

如果可以,她真想杀光长汐屿的所有人,一个不留。

渔民们群情激奋,蠢蠢欲动,想上前推搡扭送她偿命,司潮抬眼扫去,他们被她冷厉的气势一逼,又惧得退后几步。

“林嘉宸,你要为自己说的话负法律责任。这是诬告。”她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会怕吗?!”林嘉宸咬着牙,硬着头皮,“铁证如山,我就是证人,我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正混乱间,有人大喊道:“村长来了!警察来了!”

厚重的云层堆叠如铅,终于承受不住,一声惊雷乍然在远方海面击响。酝酿多时,瓢泼大雨再度侵袭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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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Chapter009.海中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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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岛实录[悬疑]
连载中林陌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