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005.雨中孤岛

长汐屿耕地稀少,海沙松散,土壤盐分又高,没几样能种的作物。当地人只能靠海吃海,几乎都是吃海鲜长大的。

郑宁潮父母出事后,虽有林远舟的不时救助,但警察工作繁忙,经常自己都没时间吃饭。每到学校节假日,照顾郑宁潮的责任反而落到大她三岁的李遂头上。

在长汐村,人生一眼看得到头。即便是90后,绝大多数的小孩也只会完成基础教育,不至于是睁眼瞎的文盲,而后便下海撒网打渔,结婚生好几个儿子,重复祖辈的命运。

李遂却不一样。他干净得就像刚洗好的的确良白衬衫,平整熨帖,从小就是典型的别人家孩子。

他父亲是老师,母亲是警察,在几乎人人目不识丁的长汐村,用渔民们的话说,都是吃国家饭的,不折不扣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海边风沙大,他的衣服却总是干干净净,沁着皂角的清香。孩子们忙于拉帮结派搞破坏的夏日午后,他也从不参与,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书。因父母工作忙,他更是早早负起家庭杂务,洗衣做饭样样都行,懂事得令人心疼。

他说话永远轻声细语,从不说脏话,更不屑于讽刺挖苦。

在长汐小学,他是上下几届学生口中的风云人物,回回考试位列榜首,大人也都说如果长汐村要出第一个大学生,那一定是他。

司潮收回思绪,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李遂。淡淡的烟草味混在风里,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游过来。他正捧着碗狼吞虎咽,丝毫看不出当年雅然清正的模样。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喜欢警察。”她若有所思地探听,“我一直以为,你肯定会考上北京上海的名校,毕业后当个医生律师,或者大学教授什么的。”

李遂抬眼,沉默片刻,轻声说:“人总会变,当警察不是挺好的,除暴安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并不骄傲,反而充斥着无奈与自嘲。

“确实很好。”司潮点头。

但和她预想的不是一种好。和当初所有人预想的,都不是一种好。

“我也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呢。”李遂放下干净得像洗过的碗筷,“你远跨重洋回来这一趟,总不会只为拆迁的事吧?明明签个字就万事大吉,你又不缺那笔钱。”

司潮心里一动。李遂肯定也上过大学,身为警察,查她的地址也不难,他母亲林远舟又是经手当年案件的警察。

寄信的人难道是他?

这个猜想刚冒头,就被司潮自我否定。他如果知道什么秘密,不需要故弄玄虚写匿名信,大大方方联系她更直接便捷。

“这么多年过去,也该回来看看,”司潮微笑试探,“你们也没人联系过我。”

“你被接去美国后,我没有地址,”李遂认真回答,“听阿妈说,收养你的那对夫妇都是善良体面的人,我们也担心会打扰你的新生活。”

他表情自然,姿态舒展,不像说谎的模样。何况也没必要。

司潮苦笑一声。新生活么……人一旦被深海淹没过,终生都会泡在漫长的潮湿里。

李遂看看外间天色,起身来收拾碗筷:“这暴雨眼看随时要下,我先送你回去。”

她道谢,帮忙一起收拾。回食堂工作间,他给陈阡留好饭菜,三下五除二洗过碗,急匆匆跑出去开车。

司潮刚进到院子,一米七的个头差点被风抬走,不得不伸手攀住门框,才能堪堪稳住身形。

天空阴黑如锅底,海风烈烈逼人,村后的山林轰然呼啸不止,仿佛有什么隐秘的怪兽在愤怒嘶吼,昭示着世界末日的来临。堤岸边的浪潮已经涨得几米高,混着白沫的海水漫过石板村道,仍在向村庄暴虐进攻。

“系好安全带。”李遂吩咐道。

风迷得司潮睁不开眼,她刚奋力关上门,警车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小院,涉水一头扎进猛烈的风浪中。

轮胎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面,缝隙里已见水流奔涌,激起的白沫泼上车窗,织成滂沱的水幕。咸腥气息从海水深处倾巢而出,侵占挤压肺部,仿佛某种可怖怪物的前锋,随时可能吞噬这座孤危的海滨渔村。

颠簸、咸湿和雨前的土腥味三管齐下,司潮被安全带死死按在副驾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才开到半路,世界陡然陷入黑暗,暴雨顷刻坠落,最初是稀疏沉闷的鼓点,几秒间就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像子弹般噼里啪啦钉上车顶。

眨眼间,视野被吞噬殆尽。前方的村道、低矮古旧的石厝、远方晦暗不明的海岸线,全都被一道狂暴的、白茫茫的雨幕彻底抹除。

李遂立即拨开控制杆,开启所有警示灯光。雨刷器发疯般地左右抽打,但最高档也只能在视野中撕开一道聊胜于无的裂口,且转瞬即逝。

车身微微打滑,他只得抓紧方向盘,勉强维持前进,如同驾驶一叶在风浪中飘摇的小舟,跟暴雨拼死搏斗。

“抓紧扶手!”耳中被雨声塞得满满当当,他不得不大吼。

司潮双手攀着窗上的扶手,像一枚在骰盅里晃动摇摆的骰子。四面车窗都被下溢的雨水糊住,天地混乱一片,偶尔才能瞥见被吹得狂乱弯腰的树影,和无声蹲伏在雨中的黝黑山岩。

海的方向,只有一片更深的、翻腾的锈黑海面和灰白浪潮。

“什么都看不见!太危险,”她冷静地说,“要不先停一下?”

李遂急着出门,本意也是为避开即将来临的暴雨,既然已正面交锋,不如摆烂等雨势渐小再走。他勉强减速掉头,靠右挨着人家的石厝院墙停车,让出路面。

“你还有别的急事吗?”两人沉默地听着混沌的雨声,司潮开口问。

李遂抬起手刹,终于长舒一口气,松开方向盘,将座椅往后稍调一些。

“回去整理一些材料和报告,”他微阖着眼,“再过一遍之前的笔录,找找你拍到的那个人可能是谁。”

“如果梁通是被人为谋杀,会是什么原因?”司潮若有所思地问,“他虽然嘴巴手脚不干净,但船夫的社会关系简单,也不会有什么非要置之死地的仇家。”

李遂抬眼看向她,以问答问:“你对查案感兴趣?”

他为人谨慎,嘴很严,倒真适合当警察。司潮摆摆手,笑道:“那不至于。平时喜欢看点侦探小说而已。”

蓦地,她想起早上在路边看到的疯姨。疯姨虽然神志不清,也未必完全不可信。

她坐起身,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可能有一条线索,你姑且当八卦听听。”

“你等等。”李遂探身去后座,取来他的黑色笔记本。

司潮原原本本地说完,李遂盯着记下的内容,眉头紧锁,手中无意识地转着笔。

“凤姨患精神疾病已有很多年,发病时会随机无差别地打人骂人,确实不一定代表什么,”他谨慎地说,“我后续留意留意,再问问看。”

司潮嗯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明明才下午三四点,车外却暗得像半夜,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仅石厝内稀稀拉拉亮着几盏灯。路旁低凹处,浑浊的雨水混着海水打着旋儿流入石缝,积成潭洼。

雨水敲打车顶铁皮,密集得如同擂鼓,完全覆盖引擎的闷响。石板路面反射破碎的红蓝光晕,远光灯顽强地刺透雨幕,也仅能照亮不过数米。

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喧嚣,与湿漉漉的潮热触感,而他们是仅存的两人。

司潮刚要开口,就见李遂转过头来,欲言又止。

“怎么?”她问。

“你先说。”李遂笑。

颈后的长发粘腻地贴着皮肤,司潮不由歪头伸手去撩,脑中组织语言。恰在此时,视野间陡然一亮——

一道惨白的电光乍起,毫无预兆地撕裂混沌的雨幕。狂舞的雨丝、阴森的树影、山岩湿漉漉的轮廓被强行刻在视网膜上,纤毫毕现,仿佛等待冲洗的反相底片。

“是灯塔吗?”司潮惶然四顾。

“咔嚓——轰!”

回答她的是紧随而至的炸雷,近在咫尺,撕裂耳膜。雷声仿佛有如实质,猛地砸在车顶上,连底盘似乎都在震动。

李遂转头望去,猛地坐直身体。电光劈中的方向,正是村后黑黢黢的山林。

“好像停电了。”司潮盯着窗外喃喃道。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自天上罩落,掐灭长汐村为数不多的几盏灯。方才还在山下隐约可见的昏黄灯影,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反应很快,猛地回神:“检查手机信号!”

屏幕上方空空如也,信号缓缓地一格格衰减,直至熄灭空落。

李遂试着拨她的电话,只有电流的嘶嘶杂音,偶尔夹杂着意义不明的信号碎片,已被揉得支离破碎。

台风、暴雨、雷电的联合绞杀下,这座孤岛终于与世界音断信绝。

雨势渐小,越发显得沉默与惊惶震耳欲聋。

“走!”李遂利落地重新发动引擎,“先送你回去!”

警车重新驶上路面,他抓起车内的对讲机。好在它还能用。

“估计是供电站出的问题,信号塔没电也跟着停摆,”李遂不敢开快,踩控刹车,嘴里迅速吩咐陈阡,“别急,你先叫上人,等我回所里一起去看。”

他一晃神,司潮已经从包里取出随时备着的伞,开门踩入雨中。

刹那间,雨丝飞入车内,潮热的湿意扑上眉眼。

李遂不得不半眯着眼,大喊:“你做什么?”

“公事重要,你赶紧去办。我自己走回家就行,反正没剩多远。”

司潮回头说完,利落地撑伞就走。

天地间除雨声和渐弱的雷声余韵,再无它响。只有警灯旋转的红蓝光晕,切割着与世隔绝的天涯黑暗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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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岛实录[悬疑]
连载中林陌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