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的一上午过去,眼见已是午后时分。司潮原本的计划被打乱,胃部又隐隐作痛,经过林叶生的店,脚步一顿,仍是从后门绕回来。
见司潮安然无恙地进屋,林叶生心下了然,也没多问。
“吃过饭未?”他客气道,“你不嫌弃的话,厨房还有些饭菜。”
“谢谢阿公。不用,我买些东西就走。”司潮婉拒。
帮工的周阿嫲眼看一时半刻回不来,林叶生只得自己坐在柜台后看店,闻言只是点点头,不再多劝。
说是杂货店,店面倒也不小,跟农家自营超市差不多,进门处原本有些新鲜蔬菜水果卖,因断航早已被买空,只余脏污的竹篮闲摆一地。
司潮围着货架转几圈,挑一些速食品抱在手里,正要转身结账,耳听得前面茶肆隐隐传来些调笑的声音。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呵……远河那么硬朗一个人,说没就没……”
另一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众人纷纷凑近。
司潮停步,不动声色地瞟一眼林叶生,他大概正犯饭困,半阖着眼,端坐如佛。她佯装纠结自热锅的品牌和口味,饶有兴趣地继续听下去。
“你看啊,出这事谁最高兴?”那人继续卖关子。
“谁啊?”
“那还能有谁?”另一道声线切入,“当然是他亲弟弟,林远帆啊!”
林远帆是林嘉宸的父亲,黄月娥的丈夫。
“你这么说……我倒确实想起来有这事……”
“对啊!当年他家老爷子去世,几个儿子分家,小儿子下南洋没回来,远河和远帆两人各分得几间房,老爷子自己住的那两间不是没着落嘛……”
“对对对!为这两间房,两同姒(妯娌)还吵过架,村长去调解过……”
“所以嘛……林远河一死,林周氏孤儿寡母能守住自家原有那几间就不错啦,老爷子的房不就全到他林远帆手里?”
“村长上次说,拆迁好像是按自家原有房子的大小和户籍人头补偿啊……这么说来……到时候一拆迁,林远帆家不就发大财?”
“对啦!换做是你,你不高兴?”
“怪不得,听说林远帆也被警察喊去调查啦?”
“查不出什么的,谁会吃饱闲得没事干,把这些闲言碎语告诉警察……”
又有人艳羡不已,眼红道:“他林远帆怎么那么好鬼运?生个儿子也听话,又有出息,堂堂南安大学高材生……”
“这话可就不对……你是不是忘啦……”
司潮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冷不丁林叶生在身后问道:“阿妹,你选好未呀?”
她微微吃一惊,连忙回头,手里随意取下来其中两盒,点点头。外间的茶客们听见声音,顿时也像掐脖的鸡似的,几秒短暂的岑寂过后,转而开始聊其他无关痛痒的事。
司潮抱着一堆速食品向柜台走,蓦地想起村长林宜纲不久前和她说的话——
“阿妹啊,你不该去招惹林嘉宸。”
“这孩子从小就吃得多,胃口大,一般的东西喂不饱他。”
“你俩虽然以前是同学,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了解他多少?肯定是靠不住的。”
她当时以为林宜纲在奉劝她不要妄想高攀林嘉宸,但现在想来……可能理解有误。
联想起黄月娥的反应,或许,他在隐晦地暗示她,林嘉宸是个魔童。
她心下擂鼓,脚步不稳,一盒方便粉丝骨碌碌滚开去,到林叶生脚下才停。
林叶生弯腰捡起来,递给她,眼尾嵌满皱纹的双眸平静无波,却似乎意有所指:“小心些。”
司潮顾不得太多,将怀里的商品往柜台上一撇:“结账吧,阿公。”
林叶生慢吞吞地扯过塑料袋,一样样往里搁。她本能地想用手机付款,才意识到既没有网,自己也没有手机。
“怎么把手机给忘在派出所……”她嘟囔道。
用随身挎包里的现金匆匆付款,她取过剩余的食物扔进塑料袋,迫切地撑开伞,转身就走。
去的自然是派出所的方向。
大雨暴虐如注,冲刷着这方孤岛上的一切生灵。司潮深一脚浅一脚,到得派出所院子时,已是浑身湿透。
陈阡提着热水壶正出审讯室,见她又回来,不由笑问:“怎么啦?”
“能不能叫李遂出来一下?”司潮收起伞,抹去脸上的水,“我还想问他点事情。”
李遂被叫出来,一头雾水,她径直伸手问:“我手机呢?手机能不能还给我?”
李遂皱眉,实在莫名其妙:“刚才没和你解释清楚吗?你的手机……”
司潮不说话,只顾盯着他看。李遂反应很快,立即温和地说:“来,你进来坐下,别急,我再给你说一遍。”
两人进旁边户籍室,他瞟到司潮手里的塑料袋,没多说,只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司潮点点头,将刚才在茶肆的所闻原原本本和他说一遍,又告诉他黄月娥的事。
“黄月娥刚才来过,已经被我们劝回家等消息,”李遂看上去平静得多,“放心吧,林嘉宸的证词疑点漏洞太多,我们确实还在继续审讯。”
他又问:“你说的那几个喝茶的渔民,知道各自都是谁吗?”
司潮确定:“今天捞尸他们也在场,我记得声音,能对上脸和名字。”
李遂取出笔记本,让她写下名单,态度官方:“谢谢你提供线索,我会去一一找他们核实。”
他起身来开门,眼见屋外大雨如注,微带歉意地回头:“我这边还有一堆事,没法送你。回家小心。”
“没事,我自己可以。”司潮客气地颔首。
“你的手机暂时还得在我们这里保存,”李遂走出门,提高音量说道,“反正现在也没信号,用不上手机,我给你充过电啦,你放心吧!”
司潮连连答应,撑起还在滴水的伞,远去回家。
李遂站在檐下,见她的背影渐渐与雨幕融为一体,消失在院门外,正要转身回审讯室,突然瞅见院墙边隐约有另一道身影。
“村长!村长!”他高声大喊。
林宜纲应是刚从隔壁村委出来,大概也是要回家,听见声音,一路小跑过来,殷勤地问:“警察同志,怎么啦?”
李遂微笑:“有点事想打听一下。”
“您说。”
李遂沉吟着开口问:“林远河和林远帆两兄弟,是不是因为争阿爸留下的房子闹过不愉快啊?”
林宜纲思忖片刻,皱眉道:“有这事吗?我好像没印象。”
李遂不动声色:“说是两家人还吵过架,是您去调解的,大概是两年前,您记得吗?”
村长摸着头,神色为难。
李遂又说:“不记得的话,村委工作记录上应该也会写吧,您去翻翻?”
林宜纲一愣,几秒后转过弯来,夸张地拍脑袋:“哦对对对!是有这事,你看我这脑子,现在是真不行……岁月不饶人……”
“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呢?能想起来吗?”李遂也不拆穿。
“他家儿子结婚后就分家啦,老爷子偏爱远帆一些,却去世得突然,自住的两间房没有交代,远帆说老爷子生前口头说过给他,”林宜纲一五一十地回忆道,“远河嘛,从小就是个斤两必争的性格,自然是不认……就因为这两间房,起过些龃龉……”
“那后来怎么调解的?”李遂追问。
林宜纲抚着所剩不多的头发,咂摸道:“远河毕竟是长子,按照宗族里的规矩,自然是要偏向他的。但是自那之后,两家就不怎么来往……”
“所以,林远帆对调解结果是不服气的?”
林宜纲沉吟片刻:“那他们各自心里的盘算,我就不太知道。”
李遂点点头:“下次有这种纠纷,您还是要叫我们警察去,公家出面办事,稳妥一些。”
林宜纲圆滑地笑道:“这不是想着警察同志事情多,忙着呢,我们村里这些鸡零狗碎不敢劳烦。下次一定晓得,一定晓得……”
李遂露出公事公办的微笑,等林宜纲离开,才长长地深叹一声,转身回审讯室。
司潮撑伞沿村道回家,又被雨淋一身。捞到林远河尸体的路段已被拉上警戒线,两三名警员还在拍照取证,临时立着遮雨棚,雨水打在尼龙顶布上,噼里啪啦像枪炮。
海平面较昨天又升上来些,令人心生脚下孤岛将被淹没的恐惧。雪白的浪涛不知疲倦地怒卷堤岸,余下的尽是铅黑色的海水,深暗难测。
或许那些跟罪恶有关的证据,都被掩埋在广袤的太平洋底。连日大雨冲刷过后,还能剩多少有用的证据也未可知,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司潮猜想,如果幸运的话,尸身上留下的信息可能就已足够。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司潮匆匆回到家,顾不得饥肠辘辘,先去楼上卧房。
杉木衣箱沉得很,饶是她常年健身,也费一番功夫才能艰难地逐个挪开,捡起被压在最下面的作业本。
经过一夜加上这半日的折腾,多少还是有些作用,封皮摸上去要干燥爽利些。司潮坐在床边,本能地从塑料袋里摸出一个面包,正要撕开包装放进嘴里,猛地意识到什么。
不能弄脏阿妈的笔迹。
她忙丢开面包,咽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手,再几近虔诚地揭开内页,抽出其中吸水的纸巾。
从上一次看到的十几页正字往前,司潮谨慎万分,一点点慢慢撕扯微微粘连的纸张,强行控制着手指不由自主的颤抖。
果然,正字前页还有几段内容。
连绵阴雨,卧房光线昏暗,司潮举到眼前看半天,也看不甚清楚,她不由揉揉双眼,才陡然意识到,不是看不清,而是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一股无名的愠怒如火苗般噌地一下烧上来,焚尽她的所有理智,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已经紧握成拳,一拳击在床边的墙上。
簌簌掉落的墙灰中,司潮泪流满面,双唇止不住地打架,肩膀抖得像暴雨中的山林。
她想控诉,却不知该向谁申冤,她想复仇,仇人却早已消失,她想挥拳击碎眼前的阴翳,四顾却只有茫然。
直到今日她才知晓,为什么阿妈那样说。
“你要逃,拼尽全力地逃,永远不要回头。”
因为长汐屿是一座地狱,所有人都是地狱中的恶鬼。
他们围剿她,嘲笑她,诅咒她,打断她的手脚,击碎她的希望。
从来不存在什么天煞孤星命,每个女人都是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