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误解

李梵清眼眸一低一抬,上下打量裴素素情状,便知她定然误会了自己与裴玦的关系。不过,她与裴玦查案之事也不便与外人言明,既有这层关系打掩护也正好,想来裴玦也是故意为之。

李梵清嫣然一笑,笑中也露出些假意的羞怯,道:“他倒有心。”

裴素素不难听出李梵清话中隐隐嗔怪之意,一瞬间心中琐思更深。

裴素素知晓,裴玦当年在宫中做过孝慧太子的伴读,而孝慧太子是李梵清嫡亲的兄长,燕帝的嫡长子,裴玦因此与李梵清有些交情当然不出奇。

若只有裴玦那番话便罢,裴素素只当是她阿兄与公主有何要事须暗中相商,可就连李梵清也流露出这等娇态,裴素素一时也有些恍然。

她们闺阁女儿家议起承平公主时,大抵都晓得她如今荒唐乃是因为先晋国公府那桩案子。公主与那“长安双璧”之一的虞让情笃,自虞让去后,她虽四处搜罗面首,但知情人看在眼中,知承平公主那些面首皆是与虞让相似之人,也不免生出几分唏嘘。

是以裴素素惊奇,明明公主对虞让情深似海,三年来旧情难却,为何她阿兄甫一归长安,他二人便……

再者说来,他们裴家与虞家还有些转折的姻亲关系,且在裴素素眼中,她阿兄与虞让从前的关系亦是不错的……

裴素素脑海中浮现出不少市井之间的低俗之语来。裴玦作为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在裴素素眼中一直是芝兰玉树般的高洁人物;便是眼前这个世人以为荒淫无耻的承平公主,端看她风华气度及对裴素素的态度,裴素素亦是无法将他们二人与那什么夫什么妇、什么男女之类的词联系到一块。

裴素素心中长吁短嗟,若是没有前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她倒是觉得承平公主与她阿兄极为相配,当是金童玉女一般的璧人。

而后裴素素在晚庄小住的这几日,李梵清的行为举止更是坐实了裴素素心头的猜想。

起先,她甫一进庄子,刚在种云馆安置下来时,李梵清身边那位圆脸的侍女,似是叫桂舟的,曾冷冰冰提醒她道,无事不要叨扰公主。

后来裴素素自己在后院转了一圈,摸清了晚庄的布局,她所暂居的种云馆在园子西边,公主的住处小瀛洲则在园子东头,与种云馆隔水相望。不消裴素素细想也知,一切便如桂舟所提醒的那般,公主是连样子都不愿做一做,也是当真希望裴素素不去叨扰的。

虽说公主不愿做样子,可裴素素毕竟是有求于李梵清,兼且还须得顾及君臣之礼,裴素素少不得得将李梵清当家中尊长一般供着,晨昏定省一不可缺。

裴素素本想着,她只是做一做这礼节,待公主见她见得生了厌烦之情,自然便主动免了她这礼节。

只是裴素素万万没料到,承平公主不仅没像她以为的那样生厌,相反,倒是承平公主三不五时往种云馆转悠,纡尊降贵登门与她攀谈套话。

说是“套话”都显得委婉了,裴素素见李梵清的话术,二人离“打开天窗说亮话”也是几不相隔了。

裴素素心道,承平公主这也太直接了罢?也不迂回,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向她打听沈宁的情况。

“……素素可见过这沈家娘子?多大岁数?生得如何?品行如何?在闺中都同何人交好?”李梵清眼神热切,直要将裴素素脸上烧出个洞来。

“我也未曾见过沈家姐姐,只瞧见过画像。”李梵清不喜她一口一个“臣女”,如今裴素素便只称“我”字了。

“那画像如何?”

裴素素摆了摆头,道:“看不大真切,我总觉得那些画像上的女子画得都差不多。”

虽说不知道公主与她阿兄如今是何关系,但裴素素谨记着她母亲王夫人很是看不上承平公主,而沈宁又是先前王夫人看中的人选,是以裴素素不敢在李梵清面前知无不言,只能说了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裴素素本以为李梵清会恼她隐瞒,却不想李梵清沉吟片刻,马上又点头道:“确实如此,哪怕是宫中的画师,画我的画像同画信阳的画像也不见区别。啧啧,我的风姿连半分都未画出,更何况是坊间的画师。”

裴素素这几日已见识到李梵清的性子,虽说李梵清比她还大上四岁有余,可李梵清的性子却不见得比裴素素要成熟沉稳。

裴素素又拣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答了李梵清,自觉也不算敷衍。

“禀公主,临淄王府遣人送了帖子来,邀公主同五娘子廿九日往王府赴宴。”李梵清与裴素素正讨论着沈宁,见兰桨自外间而来,禀了消息。

“临淄王府?又赴宴?我那侄儿又有何事?”李梵清收了笑意,正色道。

“王爷的意思是,上次雅集是他与王妃思虑不周,怠慢了公主。正巧上回信阳公主又在牡丹宴上提起宴会事,加上王爷近来新得了司马氏‘绿绮’琴,遂打算邀公主往他府**品。”

李梵清轻轻应了一声,又问道:“他都邀了谁?”

兰桨一一念了名号来,不外乎是些在京中的宗室子弟,除了李梵清与方才提及的信阳公主,再有便是崔妃之子代王、秦王之子永安王、魏国长公主之女长康郡主等人。

听得代王名号时,裴素素虽极力克制,但她那如芒在背的神色可瞒不过李梵清。

李梵清听罢先才诸人名号,面上也闪过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可很快,她瞥见裴素素那副模样,也不由为之一笑,索性假作不知,对兰桨道:“知道了。你着人再带话去给临淄王,就说,既得了佳琴,高山流水,也得寻个知音人,让他给裴积玉也下封帖子。”

兰桨记了李梵清的说辞,趁着临淄王府传信人未走,还在外间吃茶,忙去将方才李梵清的话带到。

李梵清拂了拂裙摆,站起身来,裴素素以为她要离去,正要起身恭送,却见李梵清未有离意,反而在堂中踱步,打量着屋内陈设。

“不想去?”临淄王此番邀的都是皇家亲眷,裴素素本不在列,但王府也知裴素素如今客居晚庄,若李梵清前去赴宴,自然会携裴素素一道,便也“顺道”给裴素素下了帖子。

裴素素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她这些时日在晚庄与李梵清相处,也算是摸清了李梵清的脾性:李梵清本人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不喜拐弯抹角。裴素素觉得,这种时候在李梵清面前亦无需装模作样,她本就怕见了代王后与他有纠缠,最好便是不要碰面,等崔妃与代王淡了心思就好。

李梵清转过身,对她道:“你平素也是个机灵人,在这件事上却是糊涂了。”

裴素素忙道:“请公主指点。”

“我既邀了你在这晚庄小住,在外人看来,你便是入了我的眼……”李梵清忽觉自己话中微有歧义,但见裴素素听得认真,想来并未多想,李梵清便又继续道,“代王好男风之事外人所知不多,虽然我不知先前你与你母亲是从何处打听来的,但我是代王长姐,此事我定然是知晓的。崔妃若是个聪明人,定然能想到我会将此事告知于你。虽则你们裴府不敢与崔妃撕破脸面,可这脸面于我而言,却是最微末之物。”

简单来说,如今裴素素上头有李梵清镇着,崔妃若是知情识趣,自然不会再来打裴素素的主意。不过,李梵清还是将裴玦这一招棋也留作了后手。一来,万一崔妃豁得出去,想拼个鱼死网破,还有李梵清与裴玦这一关她过不得;二来,还因着李梵清与裴玦暗中查案事,二人之间这若有似无的暧昧乃是最好的掩饰,李梵清自然也乐得众人误会。

裴素素似懂非懂地听着,李梵清继续道:“不过,很多时候也不至于要闹得那般难堪。”

裴素素还想听李梵清继续解释,可李梵清却缄口不言,裴素素心间默然,倒也不再追问,也默认了赴宴事。

李梵清离开种云馆时,兰桨又来禀,说她已然将话带到。

“这两日你再去打听打听,看看长康郡主那边有没有携沈大娘子同去的意思。”方才李梵清问话时,裴素素说过,沈宁在闺中无甚密友,唯与长康郡主交好。

兰桨道:“方才已问过了,沈大娘子近来亦在长康郡主府上作客,王府那边亦是下了帖子的。”

不想竟有这样巧的事情,倒也算是省了李梵清的功夫。

只是不知为何,李梵清还未见过沈宁,却不大喜欢此人。李梵清想道,或许是因为沈宁与长康郡主交好,而李梵清一向不喜欢长康郡主;也或许是因为她如今怀疑沈靖,连带着看他女儿亦不大顺眼罢。

李梵清告诫自己,自己身为大燕公主,万不可做那小肚鸡肠之人,切不可恨屋及乌。

鸟雀呼晴,天明如洗。

已过谷雨,眼见春日将去,长安丽人花衫渐薄,上襦一坦,露出胸前一片雪色,直教人浮想联翩。

李梵清却是例外。

浅缃色暗缠枝莲纹的上襦本将李梵清肤色衬得如檐上月色、秋日初霜,若换了旁的女子,定是要一展芳华,可李梵清却偏偏将此等颜色隐在了橙红丝帛之下,似乎并不想以此博得他人目光留驻。

裴玦今日姗姗来迟,他见到李梵清时,她正在小镜湖畔,身旁陪着裴素素与兰桨、桂舟,正与几个他不识得的女眷说笑。

说是说笑,裴玦瞧见,旁人笑得厉害,可她却并未有笑意。

李梵清走在最前,行路时,她红绿间色裙旋如莲花与叶般妖娆,面上却神色端庄。更加上她胸前被披帛围了个严实,与她身旁之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裴玦想,若是此刻李梵清双手合十,指间再捻上一串佛珠,当真同他在陇西石窟里见过的供养人壁画别无二致。

李梵清在他心间,曾经一度是宝相庄严,几近神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人物。

他从前在陇西时也当真有过这样的念头。若有朝一日,他有此契机,他也想将李梵清绘在那石壁之上,彼时不为私念,只为她千秋万代后依然昳丽鲜活。

不过如今他却不这般想了——那只是冷冰冰的壁画,本就是死物,随着露往霜来,千秋万代后只会被经年的风沙残蚀,哪里会昳丽鲜活。

他如今更明白,也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不过眼前人罢了。

裴玦含着笑意遥望着李梵清时,却不知何时,她顾盼之间正与他目光相对,瞧着是含情凝睇,脉脉温情。

李梵清与裴玦的四目相对并非巧合,她自然也看见了人群中的裴玦。

裴玦这人长身玉立,乃是茂林修竹、芝兰玉树般的谦谦君子,行到何处都是鹤立鸡群的人物,她想不注意他都难。

今日裴玦穿着银灰色回纹袍,革带束腰,玉冠束发,浅淡的颜色愈发衬得他那人逸然尘外,仿佛要乘云而去,羽化登仙。

李梵清默想道,人说人靠衣装,可今日她却第一次觉得,能把这样简单的样式、素净的颜色穿得如此出彩的,除了裴玦应也无第二人了罢。

原来,衣有时也靠人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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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自在
连载中缓步风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