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4
吴律睁开眼,看见了熟悉而陌生的天花板。
掉了皮,灰黄发霉。
风扇在吱吱呀呀地转,闷热,有蝉鸣。
他看见了桌脚垫着书的破书桌,桌上摆着卷子。
他看见了门坏了的破衣柜,露出的寥寥几件浅蓝校服。
他看了身下的从小用到大的破凉席,卷了边,断了一半。
……
吴律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缩小了四分之三的手,瘦得骨节分明。
他下床,穿拖鞋,推开半掩着的房门,老旧的电影开始转动,一切徐徐展开,记忆纷繁。
桌上摆了一张红票子,吴律一把抓起,推开门,穿着拖鞋和破了两个洞和洗得几乎透明的汗衫短裤,冲出了家门。
冲出筒子楼,阳光炽热,天很蓝。
吴律像个疯子般在人行道上跑着,额上满是汗,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张昨夜母亲留下的零钱,脚上拖鞋跑丢了也没感觉。
拐角,超市显现,透明玻璃收银台。
女人身形矮胖,稀疏黑发烫卷,硬生生膨成一团,造出张牙舞爪声势。
吴律停下了脚步,上气不接下气,然而却顾不上平复呼吸,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妇人。
这么多年了,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影像终于清晰。
从前的一切都好似幻梦,他只不过是在暑假睡了一觉,醒来后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脚底板开始刺痛,头脑发晕。
吴律躲到树下,遥望着那个正在结账的妇女,深深吸了一口气,穿着单只拖鞋,向着超市走去。
他推开门:“妈。”
“妈。”
吴律拎过女人手里的菜:“晚上还去跳舞吗?”
“去,和你梅姨约好了。”
女人乐呵呵地打量着自己儿子,“你也一块儿去呗?我儿子这么优秀,队里的那些姐妹早就想认识你了。”
吴律正好来h市出差,便调整了行程,空出一天陪母亲——顺便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会议结束,吴律就赶回家,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陪刚好要出门的母亲一起去逛菜市场。
他还是西装革履,大爷大妈嘴上夸赞不停,什么“一表人才”,“介绍对象”,夸得他妈春风满面。
“等会儿有高中同学聚会。”
吴律摇头,“明天再去吧。”
“唉。”
张招娣恨铁不成钢,“我当初以为你会和文文在一起的,怎么就没把握好机会,现在人家孩子都两岁了。”
他妈口中的文文全名叫林文文,是吴律高一时的同桌,也是班长。
虽然后来不在同班,但周末的时候,一群朋友会去图书馆自习——吴律和林文文因此建立的深厚友谊也老是被误解。
铁门簌簌响,张招娣一手按门,另一手用力,捣鼓着还是没开。
吴律上前接过钥匙,又用力,门终于开了。
他打量着掉墙皮的楼道,还有门上塞着的小卡片:“妈,还是搬了吧。那边的房子都装修好了,空着呢。”
吴律给母亲在不远处买了新房,但张招娣就是不愿意搬,要住在这住了三十多年的破单元楼。
房子又破又小,但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吴律恍惚间又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
“等会儿几点出门?”
张招娣进了厨房,声音传出。
“六点半。”
四月份的晚上还有些凉,吴律换回普通的运动短袖加外套。
站在房间里,拉开窗帘,夕阳余晖从窗户洒入,灰墙也映橙了,仿佛十九年前的那个少年,正站在房间里,迎接新生。
“对面的楼拆了?”
吴律问。
“对啊。”
张招娣的声音混在切菜声中,“今年年初拆的。”
对面不远处一直有一栋楼,属于另一个小区,十年前那个小区就有传闻说要拆迁,没想到等到今年才拆。
“早餐铺呢?”
“搬了,到西大街了。”
从小到大,张招娣不管吴律的早餐,每晚回来就在桌上留钱,吴律早上起来去上学,拿钱去对面小区旁的早餐铺买包子。
——两个肉包一个菜包。
吴律的习惯。
老城区没有合适的酒店开同学会,而跨过桥就是新城区,吴律打车路过那一座他曾无数次想跳下去的桥。
——虽然那都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没有人会欺负他,他交到了朋友,终于体会到了普通高中生的生活。
200x年,10月13日,21:40。
邻近晚自习下课,教室里喧闹一片。
少年收起卷子,小心翼翼地瞟向后排座位。
“干他娘咧,耍老子啊?”
黄毛少年满脸痘印,双腿交叉,翘在桌上。
“那娘们傍上了陈叼毛,要放我鸽子他妈的!”
教室里已经有人走了,三三两两。
“呦。”
哐当重响,书桌倒地。
少年瘦弱的身形随之一颤。
“傻逼准备偷溜啊——过来!”
21:45,头顶下课铃骤响,尖锐刺耳。
九中操场边缘围墙不高,只要有东西垫脚,一下就能翻过去。
校门最迟十点半关,吴律从厕所出来时,保安已经熄了门前的路灯。
今天就走吧。
吴律感受不到身上疼痛,尽管手心上落了灭烟的圆疤,背部是击打的青紫。
像个被旋钮驱动的木偶,他按照记忆里那些人逃课的方式,找到箱子,踩上去,翻过墙,没有回宿舍。
跳楼会影响别人,想来也很疼。
吴律前几个星期尝试过,但是站在宿舍楼顶被发现了,在众人起哄声中,他还是没跳,呆呆地站在原地,任保安带下。
大剂量安眠药药店不卖,而且死在宿舍对后来的学生也不太好。
割腕应该会比较慢,容易后悔吧。
……
还是跳河吧。
翻出学校,他向江的方向走去。
吴律没有表,但是江岸高楼有时间显示,大屏幕,看得一清二楚。
11:50
冰冷的led光,猩红。
大桥是十几年前建成的,高达数十米。
其实从极高的地方跳河和跳楼是一样的,首当其冲的不是溺水,而是强大冲击力带来的颈骨骨折和颅脑损伤。
吴律不想这样,于是他走下了桥,走到河岸。
12:20
也许吸收了足够多的溺水者营养,河边野草疯长,几乎有吴律小腿高,行走间发痒。
十月,前几天才降温,午夜又更冷上几分,教室内刚刚好的校服此时就略显单薄。
吴律在发抖。
他抖着手指脱掉外套,脱掉鞋袜,摆放整齐,仿佛这样就能维持最后的尊严,像童年无数次回家般平静地踏入死亡的门。
江水在轻轻晃荡,血红的灯光倒映在泛着波澜的河面——12:40
“唔——唔唔——”
水面剧烈破碎。
冻红的手紧紧攥着河岸野草,割伤手心却无暇顾及。
而另一只手在湿润的泥地上乱抓,绷紧至极致,青筋突起,指节发白,仿佛下一刻就将把一切撕碎。
“咳咳!咳咳咳……”
一连串急促的咳嗽声。
——仿佛要将肺都咳出。
吴律浑身湿透,跪倒在地,身体反射性地咳出鼻腔胸腔的水,河水□□逆流,鼻腔喉道火烧火燎般发疼。
河水从头上脸上滴落,又沿着佝偻在地的手臂膝盖渗进泥里。
不想死……
吴律胸口跳得发疼。
我不想死!
吴律艰难支起身,抬手抹干面颊残留河水,翻过躺在地上。
光污染严重,天空没有星星,云却看得清清楚楚。
望着云散后露出的月亮,少年笑了,抹脸时指甲缝里的泥沾了一脸,现在却又被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