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络绎不绝的殿门前竟如此冷清。
洛九正欲拜托洛一通传一声，谁料她侧身一让，语气不冷不热的，“君上说了，日后你来议事不必通传。”
嗯......有没有可能她不是来议事的。
但既然洛一都发话了，她也不必推辞。
灯火通明的主殿内，烛火光辉洒落一地，熏香炉内青烟袅袅。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云亓沉默地靠在紫檀青鸾椅上，半身微微后仰，薄烟氤氲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原本淡漠的神色被柔和了几分。
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睁开眼。
洛九能感受到他此刻的情绪，竟是难得一见的烦闷。
“君上。”她轻轻唤了一声。
云亓坐在这片迷离的光影里，缓缓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幽寂。
“我近来厨艺大涨，想邀请君上与我共进晚饭。”
他薄唇微抿着，既没动也没说话。
洛九的视线不由得落到桌上的清茶上，和这位君上相处久了，也就逐渐掌握到了他的一些习惯特征。比如他此刻面前摆的茶水——踏雪仙芽，只有在他需要静心静气的时候，才会煮上一壶。
左右不过是生死簿的名单异样。
于是，洛九往前走了几步，眨了眨眼睛，“君上当真不去尝尝？这可比前几日的青菜好吃多了。”
“本君辟谷。”云亓淡淡说了一句，阖上了眼。
她双眸微闪，暗暗叹了口气，似是下定什么决心，竟抬脚走上台阶。而就在她走了几级台阶后，云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凤眸定定地看着她，一步，接着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森罗殿的十八级玉阶，是权力的象征。
这也注定了他要为此承受不知多少万年的孤寂。
如今，她却走上来了。
云亓一时想不明白，心尖淌过的那阵暖流是何意味。
洛九走到第十八级玉阶后，缓缓蹲下，抬眸看他，“君上辟谷，不还是吃了难以下口的青菜吗？”
两人目光在空中接触。
“君上看不开吗？”漫天的星光如海水般涌入少女明亮的眼眸，她的目光赤诚，闪着湛湛星光，“如果君上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那便把命运交给天道吧。”
“森罗殿规章严明，君上并没有做错。冥界之外的，君上管不了。”她咬着唇，犹豫了几秒，缓缓道，“或者说，君上不能管。”
那双紫眸里复杂了许多，“何以见得？”
“君上身为森罗殿殿主，自是不能插手人界之事。眼下人界出了乱子，魂魄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想必事情......比预想的棘手，也许人界也管不了这事。”洛九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
森罗殿殿主不能离开冥界，所以他两万年未曾看过外界的太阳。
纵使他想管，他也离不开。
所以，他才会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但洛九瞧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并不认同。于是，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直到停了下来，问道：“君上，我说错了么？”
云亓仍是平静地看着她，久久，忽然伸出一只手，慢慢地贴在了她的眼皮上。力道轻柔，没有惩罚的意思，仿佛只是不想被这样一双眼睛所注视着。
洛九连忙低下头，再不与云亓对视。
“......你说错了。”云亓似乎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收回手道，“本君还未尽最大的努力。”
窗外吹来一阵风，在风翻飞起的生死簿内页里，他乌黑的睫羽往下压，只盯着一个墨色的名字看。
冷风吹散了迷离，紫眸眼底多了一层含义不明的光芒。
洛九抬眸望来，夹杂着一丝不解。云亓眉眼微敛，久久地盯着生死簿，深沉的目光显得遥远而难以捉摸。
然后，她就听见他说，“本君在冥界殿主之前......先是帝君啊......”
洛九整个人一震，久久不能言语。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却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森罗殿殿主不能插手人界之事，但是神界帝君可以。
那种震惊、悲凉、无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虽然能与他感同身受，但她终究不是云亓。
她不会懂——
身为帝君的责任。
身不由己的无奈。
亦是对世事残酷的醒悟。
云亓已经起身，宽大的袖口拂过她脸侧，带起阵阵茶香，苦涩却甘甜。天下万物都有自己的使命——在其位谋其事。
洛九说得对，只有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后，才能把命运交给天道。
有些事情总需要人来背负，既然他选择了，那就他来。
庸人才会自扰。
洛九见他走下台阶，连忙跟在他身后，“不论君上要做什么，洛九一定会全力以赴帮您的。”
云亓没作声，继续往前走。
她咬了咬牙，小跑几步追上他，跟于他肩膀后侧，“君上不相信我吗？”
回应她的，是如清风一样划入耳中，不轻不重、不紧不慢，有着责备的色彩却丝毫没有责备的语气的一句——
“你真烦。”
洛九停下了脚步，注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他准备踏出殿门时，才悠悠飘来了一句，“你不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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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内，树木萧索，随着风的轻抚发出沙沙声响。黯淡的色彩里有几抹五彩缤纷的颜色，明艳到了极致。远看像是鲜花，近看才能发现是花瓣拢成的假花。
不知是以何种方式保存的，既保留了花瓣娇艳又不易枯萎。
冥界向来缺乏阳光照射，日暮时分越发得冷。但这一园春色，竟让人久违地感受到了温暖。
洛九见云亓盯着那些花，眉眼染上笑意，语气隐隐能听出来得意之色，“如何？这些花可还能令君上满意？”
飞星阁前点了盏灯笼，暖黄的光线映衬在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上，洛九整个人镀在金光下，散发着明媚的光彩。
如同阳光从迷离的浓雾间倾泻而下，给这遍布阴霾的地方洒下金光点点。
云亓低头看着她，那双淡漠无波的凤眸噙着些微的光华，“赏你今晚加个鸡腿。”
洛九浅笑着盈盈一拜，“多谢君上。”
厨房被她规整的很好，甚至还有空余能摆下一张方桌供人进食。此时的方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菜式。
光是通过外表，就能知道洛九在这方面是下了功夫的。
她递了一双玉箸给他，“君上尝尝？”
云亓夹了块看上去最为清淡的莴苣，浅尝之后评价道：“确实，有长进些许。”
看来确实是受青菜荼毒太深了。
“那是自然。”洛九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给他倒了杯香茗，“断不会再叫君上豪饮几壶茶了。”
话落，云亓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你这是在笑话本君？”
“洛九不敢。”
“依本君看，你胆子大得很。”云亓将玉箸放下，食指轻敲桌面，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像是在琢磨什么。
“君上这说的是哪里话？”洛九皮笑肉不笑，鬼知道这位神仙心里又想着怎么捉弄她呢。
她又给他碗里夹了几筷子鱼肉，“吃鱼，吃鱼。”
云亓默默看着她的动作，长眉一挑，“过几日随本君前往人界。”
听到这话，她手中的玉箸不由得捏紧几分，她按下心中思绪，状似随口一问，“君上能离开冥界吗？”
“有何不可？”云亓淡淡说着。
简单地吃过晚饭，洛九一个人留在厨房里收拾东西。
夜凉如水，阴沉的院落里唯有灯笼摇曳，照得道路明明灭灭。
近处传来若断若续的琴声，似天地间的万籁都发出了和谐的鸣唱，有时急骤如雷电风雨，有时如游丝飘零。
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
洛九呼出一口气，走到院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阁楼窗边，很轻易地点缀了她的眼睛。
她在楼下默默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人界回来的清羽又拎了好几袋食材回来，看见她，有些愣怔，“你站在这儿作甚？”
夜风习习凉，洛九站在庭院里，回身看着清羽手中拎着的东西，“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
她往门口走了几步，想要伸手接过。
谁知清羽侧身一躲，语气有些踌躇，“别、别，我自己来就行。”
洛九挑了挑眉，不知道她又在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我特地买了些红豆，如果你会做的话，明日可熬一些红豆粥。”清羽拎着袋子往里面走，停了下，补充道，“君上爱喝。”
洛九这厨艺大涨，日后她想吃什么便能吃什么，只消她去人界将食材买回来。
这张长期饭票，她可得牢牢抓住了。
洛九跟在她后面，有些头疼，“可你买了这么多东西，过几日我同君上离开冥界，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砰”得一声，袋子应声落地。
洒了一地红豆。
圆滚滚的南瓜从袋口滚了出来，一直滚到台阶前才停下。
清羽不禁闭了闭眼睛，脑中两个字不停回旋，那就是——完了。
刚到手的长期饭票还没吃上几顿，就要走了。
她欲哭无泪地转过身，垮着张脸，“君上也真是的，都两万年没离开过了，怎么突然要走了？还顺带把你捎上了......”
洛九捡豆子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你今日怎么这么奇怪，我走了你不是应该很高兴？”
清羽有些难为情，墨迹了许久才反驳道：“谁说的？我们森罗殿向来是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的。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呢？”
“啊？”她愣了一下，清羽在说什么大实话呢？
清羽解释不清楚，急得直跺脚，“不是，那我这东西都买来了，你们好歹等到吃完再走吧。”
“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也许等会，也许明天。要不你去问问云亓？”蹲着有些累，洛九索性盘腿坐下，慢条斯理地捡红豆。
“我哪有那个胆子呀。”清羽小声嘟囔着，“再说了，君上要想离开早就离开了，鬼知道他怎么这个时候走？”
阁楼上的琴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