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升平摸着怀里的猫,感觉这一切都非常荒谬。
他本来打算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里抛弃掉所有的一切,去做一件大事,这一天应当具有某种电影感与宿命感,作为他漫长一生的壮烈结尾。
然而在宿命之前他遇见了个莫名其妙的怪人,听了个不入流的威胁,竟然还觉得对方说的很有道理,稀里糊涂地听从了,从一个求死者荣升成一位铲屎官。
这是只省心猫,并不淘气,老老实实地在他膝盖上趴着。顾升平蛮新奇地叫了一声这小东西的新名字:“lucky。”
坐在前排的顾明德突然猛烈地呛咳起来,活像是个得了肺癌的病人。顾升平抬头,狐疑道:“你身体不好?”
这位流浪猫义工一身神秘,倒不像个绝症患者。顾明德一边咳一边笑,像个疯子:“不,这是兴奋所至。”
“因为我最终决定收养lucky?”顾升平挑挑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已经收养了猫,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如果我刚才没有收养它,你真的会杀掉它吗?”
“我也可以不跟着你上车,”顾明德沉吟了一下:“但你有钱付车费吗?”
刚把毕生积蓄送了人的顾升平:“……这其实不是重点问题。”
顾明德说:“好吧。你觉得我会不会杀呢?”
顾升平想了想,竟然也跟着笑了:“什么人会杀猫?”
顾明德说:“变态,反社会,家暴者。挑一个你觉得最像的。”
顾升平说:“还没发育完全的杀人犯预备役。”
顾明德说:“有道理的猜测。”
顾升平说:“你不是刚被放出来吧?”
顾明德低低笑起来,出租车司机隐晦地从后视镜里打量了几眼他们两个。顾明德说:“年轻人遇事可以多往好处想,说不定我是那个你应该遇见的人呢。”
“两无准备才叫遇见。”顾升平手机又亮了,他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说,“顾先生看上去像是蓄谋已久,你图谋我什么我还毫无头绪。”
手机屏幕上是一条微信通知,明晃晃的备注:母亲。
顾升平没带耳机,点开微信语音外放,是个舒缓平静的中年女声:“小平呀,你这周要不要回家吃饭来呀?你弟弟这周回家,你爸爸就说这周末想家庭聚餐一下。如果找到女朋友的话,把女朋友带回来给我们见一见呀?”
语气说不上多亲热,却也温和有情。不过这也正常,儿子都已经长到这个岁数,做母亲的讲话自然不能再像跟小宝宝说话一样亲昵。
顾升平掂量着手机,表情没什么变化,半晌却没回,又把手机塞回兜里了。
这回轮到顾明德发问了,语气十分随意,倒不太像是在乎回答的样子:“父母亲人都在,怎么就不想活了?”
出租车突然晃了一下,顾明德转头凝视司机,司机额头上渗出点冷汗:“不好意思,踩错一脚,踩错一脚……”
顾升平没说话,半晌转开话题:“师父,前面左拐就到了。”
他们下车的这个小区叫‘江城丽景’,安静偏远,房租却不低——开发商不知怎么想的,在一个烂地段建了座高档小区,要价怎么也低不下来,卖又卖不出去,租房党大多是年轻人,一来没钱,二来贪热闹,一般也不会选这么个不讨好的地方。
顾明德打量着小区里全是枯枝的绿化带:“嚯,你一个不想活了的人,还挺不委屈自己的。”
顾升平说:“也不用一直强调我不想活了。你已经跟到了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啊。”顾明德似乎突然被他点醒了,一敲手心,恍然大悟道,“我想跟你合租。”
顾升平:“……”
顾升平匪夷所思:“未免太不走心了吧?”
顾明德说:“主要我也懒得编了。”
“我明白了。”顾升平说,“所以这位神秘客,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总之你就是想赖在我身边对吧?”
顾明德笑眯眯地说:“对,从天而降的缘分,独一无二的爱,浪不浪漫?”
顾升平说:“你再提独一无二的爱我真的会打人。”
“那我们这么说。”顾明德伸出一根手指:“你要钱没钱要势没势,我能图谋你什么?”
顾升平心想实不相瞒我也很好奇这一点。
顾明德伸出第二根手指:“我会在半夜把你腰子嘎了吗?”
“……”顾升平茫然道,“啊?”
“或者我看上你了,想和你发生激情的一夜。”顾明德上下审视着他,“……看上去还是我吃亏。我看你既不恐同,也不抗拒419,这也不构成拒绝的理由吧。”
顾升平额角的青筋开始乱蹦:“……”
“所以啊。”顾明德把手摊开,“你看,你没什么可被图谋,也没什么可失去。话又说回来了,你一个甚至不想活了的人,就算还有什么能失去的东西,又有什么可在意?”
顾升平卡了两秒,竟然被诡异地说服了,感觉这神秘客说得好有道理。
他挣扎了一下:“那我答应你有什么好处呢?”
顾明德说:“好处就大了。”
顾明德说:“一嘛,合租我就可以给一个刚挥霍掉毕生积蓄的自杀者交房租了,嗯?”
顾升平:“……”
顾明德说:“你现在都没钱买猫粮吧。”
顾升平:“……”
顾明德说:“二来呢,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赖在你身边吗?时间长了,你总会发现的。”
顾升平完败,顾明德十分绅士地走在前面拉开了小区门——这见鬼的神秘人哪来的小区门禁卡——彬彬有礼地说:“Shall we?”
这人真是丝毫不见外的,似乎十分笃定顾升平不会拿他怎么样,很巧妙地压着顾升平摇摇欲坠的底线做事,莫名其妙的发癫,莫名其妙的分寸。
不过顾升平的确不讨厌他。
一个人倘或举止有度(虽然这个有度存疑),言谈有礼(尽管有点做作),长相不错,又肯付出的话,你是很难对他产生什么恶感的。
漫漫世界,茫茫人海,他的一生已经无聊到令人生恨。突然不知道从哪走来一个活泼泼的人,仿佛对你怀有很大兴趣似的站到你面前,无论怎么样你也是想定睛看一看他的。
“小顾回来了呀?”对门的老太太正好出门倒垃圾,正好见到顾升平领着顾明德上来,不禁讶异:“哎哟今天有朋友呀?”
这小区住户都是来养老的老年人,顾升平作为其中难得的年轻人,又长得漂亮,向来在邻里邻居间很吃香,见面了总会打招呼。
顾升平还没想好该怎么介绍顾明德,顾明德已经很不见外地一挥手:“姐姐好!我是顾升平的合租室友!”
从外表上看老太太横能大他三轮,顾明德这嘴也真是不庄重。顾升平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喔唷。”老太太乐了:“我以为小顾你不打算找室友的,哪找来这么满嘴跑火车的年轻人?”
顾升平摆摆手:“天上掉的。”
老太太稀奇地打量了顾明德两眼,这位杀人犯预备役十分和善,笑眯眯地任她打量。这时候楼下突然叮咣一响,随即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在楼道里响了起来。
他们这个楼是电梯房,楼道口在入户门的另一侧,声音要是能从那儿传上来,下面必然是发生了大事。
顾升平皱皱眉,倒是顾明德很欠地转头就要去开楼道门:“哟,发生什么事了这是?”
“没什么事。”老太太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满不在乎一挥手,“楼下闹鬼呢。”
楼道里的凄厉尖叫一停,这声音初时让人吓了一跳,可仔细一听,是个女声在崩溃大哭,隐隐约约在骂什么‘王八蛋’‘快给老娘换房子’之类的……
“二楼新搬进来的那女的不太正经,好像是个什么大款的小蜜,从住进来那天开始就没消停过。”老太太摇摇头,唏嘘道,“谁知道他们有什么弯弯绕,她这么叫等会儿物业的就上来了。哎,要不改天我给她介绍一个出马的,这么吵大家都睡不好觉……”
顾明德低头看了看表,“原来如此,我还在想闹什么鬼。天黑了,大家的确也该上班了。”
顾升平:“……”
他这话说的真是十分讲究。顾升平懒得管,反手开了门:“你要不要进?”
“进进进。”顾明德立刻将八卦放下,转头跟进了门,垂眸扫了一眼顾升平怀里的猫,“你的猫炸毛了。”
顾升平低头一看,果然见这一直很乖的小玩意儿浑身炸成了一个毛团,倒是一直没叫,他上喉咙那儿摸了一把,发现连点震动都没有。
嘿。顾升平想,哑巴猫。
真是奇怪他妈给奇怪开门,奇怪到家了。
“你这屋子也挺奇怪的。”顾明德突然说,活似听到了他的内心,“你住阳台上啊。”
进了屋最夺人注意的是一片落地窗,通天彻地的,占了整整一面墙。屋子里却简洁得很,家具很少,所有生活痕迹都集中在落地窗前的一张行军床上,一地乱扔的衣服。
这种窗户很不讨好,难打理,集所有的光污染于一身。把床放在这儿,夏天热死,冬天又不暖和。
然而这家主人这样看重这扇窗子,窗外却并不是什么值得久观的灯火璀璨的夜景,只是一片漆黑。顾明德走到窗前,听到了隐隐的水声。
站在近处往下看就清楚很多了,这小区叫江城丽景,果然有江景可看。这是城市的尾部,从这里向外望去,长满了不知名的植物,大地在不远处戛然而止,再往外就是一片黑压压的江景。还长了一片芦苇,在晚秋的夜风里东倒西歪。
日日夜夜看着这样的景色,人的心也要荒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