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天的意外,林瑜安生的过完了一个短小的寒假。
报完名回家的那条路上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好像高二下学期做了一段时间荒唐的噩梦,梦醒了,一切归于平静。
风裹挟着丝丝凉意,已经没有冬天那么冷了。
新的学期,冠婷转学了。他少了一个朋友。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变化.
因为周闻池的事,导致期末考试林瑜的成绩大退步,掉出了前五名。
虽说七中走后门进来的不少,但实打实靠成绩进来的,是真真内卷严重,一个不留神就不止会被一个人踩在脚下。
林瑜振了振神气,强迫自己调整好心态迎接最重要的高三。
自己学习的事占大头,让他忘记了往年都会主动留下做志愿者的卢耀今年没见着人。
他将口袋中的电子英语词典打开播放键,旋即从口袋里掏出耳机线理了理后,戴上了耳朵,卫生部负责检查每班的节后大扫除,虽然入春了但天还是黑的早,林瑜看了眼手机,下午六点半。
天灰压压的,重重压在心头上,闷得喘不上气。
周闻池是校内的风云人物,多少能从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嘴里知晓他的动态,知道他今天没来报名,林瑜微微松了口气。
他清楚,周闻池可能是因为贪玩亦或者其他事情耽搁了报名,就算他不亲自来也会有人赶着在他屁股后边帮忙。
但只要今天不会遇上他,林瑜就感到万幸。
他厌恶周闻池,那天他也只是认为周闻池单方面脑抽,他所有的不幸都是周闻池带给他的,现在玩腻了在他面前装什么委屈?
林瑜在心里咒骂,脚步不由得稍稍加快了些——
下一刻,他一边的耳机就被人拽掉了。
应激反应让林瑜下意识就紧急往旁侧身,等他稳住神情抬眼看去,是江翼。
许久未见的面孔让林瑜受到惊吓的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脸,怔怔了好一会也没给个反应。
几个月没见,江翼变了很多。长发被剪了,一时间干净利落的短发称得那张原本有些秀气的脸变得英气许多,没了以前可以随意玩笑打趣的风趣感反倒平添出了一丝阴郁的气质。
适应不了变了样的他,林瑜缓了好一会,垂落的耳机线晃啊晃:“江翼?”
江翼被他突然的躲闪吓了一跳,看着他开口才轻笑道:“是我,没认出来?”
开口后,他沙哑的嗓音与疲倦的神情藏都藏不住,林瑜识趣的没提之前的事也不好开口问江翼去哪了,两人之间本就靠着江翼单方面的话题维系着,此刻江翼不出声两人一时间也没了联系。
“我那天后其实去问过你们班的同学。”许久,他还是先开口了,“说你病得挺重的,来学校的时候还有鼻音。”
“发烧了,不大舒服。”林瑜在口袋中悄悄按下暂停键,耳机里没了声音。隔绝了大部分的外界声音,江翼的声音只要被一点动静打断就完全听不到了。
林瑜想听他说了些什么,但又害怕听到不想听的问话。
“......”江翼看着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跟他并肩着朝家走去。
路灯接二连三打开了,天也彻底的随着最后一盏灯亮起,靠着暖黄色的光撑起了漆黑的夜。
江翼垂着眼,静默了许久,轻声道:“你那天,是真的不想见我吗?”
冰冻许久的心脏顷刻间一动,血液重新流淌在身体里,他险些被自己左脚拌右脚一个踉跄。一入夜风就开始刮了,呜呜的声音戴着耳机其实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林瑜偏偏就是听到了。
或许是他以为江翼要这么问他又或许是自己违背了自己的意愿。
林瑜抿了抿唇,固执低着脑袋,藏在口袋中的手攥紧了拳,指甲扎入掌心。
降温后变得有些冷,他不想和江翼僵持,沉闷的声音传入了江翼的耳:“你的外套还在我那,来我家拿走吧。”
林瑜先大步走在前,江翼站在原地双目执拗地注视着挺直的背影,他看着林瑜慢慢脱离了他的影子走向黑夜,顿觉脑袋貌似有些不清醒了。
果园附近都是些老房子,住的大都是老人。七点一到,基本都上床歇着了,张义秋今天和林霞赵记青去医院复查,不到晚上不会回来。
林瑜在老远就听到狗吠,一声大过一声穿透黑夜。
对街的那条狗不定时发疯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就算收到很多人投诉,就连警察都叫来了,狗主人也没有把它处理掉的意思。
林瑜边走边将背着的包脱下,将它背到身前照着夹层里的钥匙。下一刻,他的肩膀被江翼抓住了,脚步被迫停住,他先是抬头看向江翼,不解道:“怎么了?”
身后的少年冷着神色,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愕,随即被拧在一块的眉掩饰。
他很不高兴,因为什么出乎预料的事情。
不等林瑜转头看去,一声粗犷的嗓音先入了耳:“你就是林瑜?”
闻声看去,果园紧闭的卷帘门前站着十几个身形壮硕的汉子,个个裸露着膀子,而皮肤上没一块好肉纹满了面目狰狞的刺青。
出声的是为首的一个光头,脑门上有七八道淡粉色的刀疤,满是刺青的臂膀青筋虬结,手上还拎着一罐啤酒,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善茬。
因为下过雨,有很多白色翅膀的小虫子在路灯的光源处围绕着灯泡在转悠。
林瑜心里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冷着面色警惕地与刀疤对视。
刀疤与他的眼神对上,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但旋即下一刻就被阻断了视线。身量少说一米八五往上的北方汉子,难得在这一方面逊了色。
江翼垂着眼,眸色清冷,似乎压根就不把他们当回事。他默不作声将人护在身后,观察着刀疤喝醉后满脸通红的模样。
少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与压迫感,但仗着人多,刀疤根本没把这个毛头小子当回事,他一用劲就将铁皮罐三两下捏扁,旋即一把将它甩到了一旁:“问你话,林聪是你老子对不对?”
令人作呕的酒气聪他满嘴黄牙的口中传出,江翼不作声额角一抽。
听到林聪的名字,林瑜方想拉开江翼的手停在了空中。
父亲在他的生活中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甚至于为零。张义秋也像要刻意抹去他的存在一样,根本不会去提及,林瑜对于父亲的印象少之又少,他只知道林聪是个因为赌博亲手毁掉了一整个家的罪魁祸首,是一个不定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们,成为了保护伞,现在是姐姐变成保护伞来守护这个家,因为安宁日子过太久,让林瑜忘记了这个随时可能会出事的‘父亲’。
看到林瑜脸色惨白,顿时失去了血色。江翼瞳孔微微动了一下,接触到他的眼神,江翼一改了往日的轻佻,背着身后的手捏了捏林瑜停在半空要去抓他的手——
“你又是从哪出来的,小鬼你是他同学吧,别人家事不要逞英雄。”刀疤扭了扭脖子,微微眯了眼:“我疤脸能干这么久也讲一个规矩,凡是不在计划内的我不会动你,但你要再不识好歹就他妈别怪我欺负你。”
江翼重重的握住了林瑜的手,几秒后又不做留恋地松开。懒散地掀起眼帘,语气不带温度:“他爸和你们又下了什么赌注?欠了多少钱,我替他还。”
要是换做平时,众人就该哄堂大笑一通,出言讽刺小孩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但或许是江翼周身的气场过于强大,竟然真给这几个人催生出一种‘他并不是在说笑’的错觉。
刀疤哼哼两声,干这行许久的唯一一个有点就是扛吓唬,他和手下几个都是常年在北方地下赌场干活的,第一次追着踪迹到南边,对于燕城可以说压根不大熟,对于江翼这张脸更是陌生。
林瑜神色骇然,他虽然不知道林聪到底欠了多少,但从躲躲藏藏这几年来看必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一边想办法联系林霞叫她先别回来,一边紧紧攥着江翼方才悄悄塞给他的一个小型的耳钉。
混沌的大脑此刻乱作一团麻,他根本没去细想江翼前半句话。
“不行......”
“你是谁?”他的话被打断,刀疤不屑却又不敢放松警惕,他心里起疑,林瑜和偷拍的照片上是同一个人没错,但这小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何况在这种情况下,换做同龄的小屁孩早就吓尿跑了,这小鬼平静得太过正常反倒有些不正常了。
江翼一脸轻松,好像根本不在意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做出什么不利的事,他面色不改出声:“江翼。”
刀疤身旁留着胡渣的男人立刻掏出了手机查了起来,不过半会他爆出一句脏话,将手机递到了刀疤面前:“刀哥,你看这小子......”
刀疤看到手机上显示出的资料眉头一挑,顿觉这件事有玩头,他瞄了林瑜一眼随后视线停在了江翼那张脸上,嘴里喃喃:“我就说哪冒出来的小白脸不怕死出头,原来是一条大的。”
身旁的胡渣脸也颇有些激动:“要是这笔干成了,回去咱就可以单干了!不用再一直看那老娘们的脸色了哈哈哈......”
林瑜这下再也呆不住,他从江翼身后走出,紧紧攥着身后单薄的卫衣袖子:“我爸欠你们多少钱我会还清,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要是将他牵扯进来,警察那边一定会惊动。我不会报警,你们放他走。”
刀疤轻啧了一声,有些讨厌林瑜此刻的出头。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丑陋的脸含着猥琐的笑意:“你知道你爸这回拿什么下注吗?”粗短的手指朝天空一指随后缓缓落到了林瑜的身上,“你。”
林瑜顿感喉咙干涩,他未曾谋面的父亲将他当作赌桌上的赌注,亲生的儿子也只是手中冰冷的筹码。
身后紧紧攥着的手被粗暴扯开,林瑜猛地转身,在一瞬间他就发觉脖颈上被抵上一片冰凉的银器。
江翼欲要挣扎的手在拿到银光掠过后,突然松了力度,任由麻绳将手腕紧缚。
刀架在脖颈动脉,林瑜只能梗着脖颈挣扎不脱。对上江翼一脸平静的视线瞬间,林瑜心头一颤,他克制着心慌与恐惧,试图与他谈论:“拿我下注把我带走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把他牵扯进来,你就不怕事越闹越大吗?!”
“我疤脸混了这么久,就是不怕事。你该谢谢这小子,他比你可值钱多了,到了那里买家也是先把他拿出去,你还可以苟活一段日子。”刀疤走进伸手捏住江翼的下颚,欣赏着那张造物主一样神作的脸,啧啧称奇:“好卖相,好买相。这他妈要是出手了,我飞黄腾达就不是做梦了。”
江翼看垃圾一样的视线聚焦在刀疤那张脸上,不过几秒又像是嫌弃一样挪开了视线,虽然被人架着但语气依旧倨傲:“要动手就朝着我,他身体不好,别挺不过几下死了。到时候你们不好交代。”
刀疤哈哈两声,伸手拍了拍江翼的脸:“小江少爷,你可比他金贵多了。他死就死了,不还有个姐姐嘛。要是你出点差错,我们不就吃力不讨好了。”
江翼双眼微眯,眼中掠过精光:“那倒不一定,我爸他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一点小威胁他肯定不上当。”
刀疤观察着他说话时的神色,倒像是真的没有半分是谎话。
沉默许久,他让人将林瑜也绑上,趁着夜色行驶着一辆无牌照的面包车消失在夜色中。
面包车四面的窗户都被遮挡了严实,林瑜长时间被绑住手腕,血液流不通已经麻木,耳钉因为紧紧攥在手心,深深扎进皮肤。
面包车行驶了不知道多久,从平坦的路一直到崎岖不平的山间小道。随着不断波折的路,以及果园那一整条街都是老街区,压根没有多少监控时,林瑜心里的恐慌被无线放大。
幽闭恐惧隐隐发作,肺部开始急速收缩。
他逐渐喘不上气,今天的一切象征着维持了多年的和平被打破,多年前父辈种下的恶果还是反噬到了他身上,还因此连累江翼。
突然,另一颗脑袋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脑袋上,分明四周一片漆黑,在男人戏谑的调侃声里,他听到了江翼的笑声。
他压低着声音,蹭了蹭林瑜因为被汗水浸湿的黑发:“怕什么,不会让你死掉的。”
林瑜眼睛顿时就瞪大了,江翼是因为他才遭此一劫,而他却成了被宽慰的那个。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很蠢,要是一直躲着他不和他有联系是不是就可以摆脱现状。他依旧是那个天天玩乐的公子哥,而他林瑜无论怎么挣扎依旧摆脱不了修罗地狱,他本可以不连累别人的。
他厌恶周闻池拽他入地狱,却未曾想他也将人像抓替身一样牵扯了进来。
车停了下来,两人被粗暴的从车上扯了下来。这是一栋小铁皮仓库,大概是给伐木工放木材用的,外头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不间断砸在铁皮棚上宛若雷鸣。
铁皮仓库里有一直等在那的一个男人,见门开了,他们同时转过身。
在看到江翼的一瞬间,他先是一愣,旋即咧开了笑:“哟,我还以为你唬我呢。真把江镜匀他宝贝儿子抓来了?”
刀疤的态度立马跟之前想必转了一百八十度,谦卑地搓了搓手弓着腰:“我哪敢跟您夸海口,抓肯定是真抓着了——还有林聪他儿子,都在这。”
说罢,身后的人立刻架着两人到了男人面前。林瑜并不认识眼前的人,江翼看上去面色不改,不知道认不认识。
仓库里冷冷清清的,四面都是铁皮封死了,只有一扇门可以进出。
门一关,他们就是笼中雀,砧板上的鱼。
那人显然是对江翼更有兴趣一点,他让人把林瑜扔到角落,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给了刀疤,刀疤立马大笑起来,直言以后有事还可以找他。
门被从内推开,刀疤带着几个人离去,旋即重重关上了门。硕大的动静激起地上的粉尘,飘扬在空中,被人吸入到肺叶里。
仓库里还剩下数十个人,大都是方才跟着刀疤的壮汉,大概也都是男人手下的,此刻毕恭毕敬一言不发。
江翼扫了眼角落的林瑜,拿着匕首的男人就伫立在他身旁。肩膀被身后的人紧抓着,以一种擒拿的姿态钳制着他,江翼眸光森冷,在仓库里草草掠过一圈后停在了男人脸上:“你谁?”
听闻此言,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江翼高傲的神色冷笑了一声:“我是谁?”
猝然,一阵拳风带过,男人攥紧的拳头在顷刻间就猛地砸在了江翼的侧脸,林瑜眼都没眨,怔怔地看着江翼脸被打得偏了过去。鲜红的血液刹时就顺着鼻子流了下来,白皙的脸顿时就红了。
林瑜顿时哑了,恐惧与无措以及巨大的负罪感在折磨着他,竟然一时失声。
江翼重新转过头,目光轻轻地从他身上掠过又回到男人脸上。男人依旧不解气,他拽着江翼的碎发强迫他抬起头来,冷声道:“你不认识我了?”
江翼忽地笑了,发出了短促地笑声:“我该认识你吗?”
“你爸当时害得我家破人亡,他却一门心思扑在你的三岁生日会上!拿我们的钱给他自己的儿子办生日宴会,他倒是好心疼自己儿子受委屈,别人的孩子就活该去死!”男人泄愤似的抓着他头发的手猛地收紧,猩红着双眼像一只困兽:“我他妈被他骗走了三个亿,三个亿!他给你办生日宴会的时候,我儿子病死在医院,在太平间!!!”
林瑜被吼得一颤,对上江翼平静如湖的双眼,他猝然一空。
兴许是命运的捉弄,因为彼此间都是父债子偿竟然让两人之间徒生出了心心相惜的感情。林瑜终于找回了丢失的声音,他沙哑哽咽着:“不,不要......”
男人又是一拳,失控般猛地砸在江翼另一侧的脸,江翼平静的神色终于碎裂,他张开嘴冷嘶了声,太阳穴剧烈的疼痛在颅内爆裂开来,眼前场景有短暂的重影,嘴里一阵铁锈味。
男人终于大仇得报,连同身边三五个壮汉上前,拳打脚踢,江翼双手被缚着挣扎不得。少年未完全成熟的身板在众人围打下逐渐泄力。
“报仇了...爸爸给你报仇了......”男人像疯了一样,癫狂着发泄着他所有的恨意。
他一脚踢在人体最柔软的腹部,那副身躯立刻像棉花枕头一样往旁边滚了两下。身体不可控的蜷缩着,下意识因为剧烈的疼痛发着抖,当他又支撑着站起身,背后又有人一脚踩在了背部,身体失去平衡往前摔去。
那双手腕被粗劣的麻绳磨出血渍,林瑜也被打过,当时都疼的要死更别说体型与力气远超周闻池那班人的施暴者了。
都是受害者,他愈发能共情对方此刻的疼痛,内心的痛苦与无名的感情在同时扎根生芽。嘴巴早在出声的瞬间被人用胶布草草缠上,身体不自觉发着抖,耳钉扎入手掌的疼痛貌似已经被身体习惯,他只觉得,心疼。
甚至林瑜偏激地想,不应该是江翼遭受当时和他一样的痛苦。如果要选择一个人尝遍和他一样的苦果,也应该是周闻池,为什么偏偏是江翼?
酸涩、发胀、发闷,无数负面的情绪堆积在这幅躯壳里,当与那双险些被血液糊住的眼睛对上时,林瑜轻轻一眨,滚烫的泪水就顺着红了的眼流了下来。
看到毫无征兆留下的液体,江翼直起身的动作有瞬间的一滞,他颤抖着,连带着头发已经被灰尘血污沾染,他撇过头吐出一口血,其中还有一颗牙齿。
“......”
林瑜红着的眼眶刹时瞪大了。
没等他看清,沾着外头泥泞的靴子就已经踢到了江翼的脸上,踉跄没几步,双膝就重重砸在了地上,被血糊住的碎发遮挡住了视线,不断有鲜血顺着低垂的脸颊低落在地上和身上。
“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