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林瑜照例比闹钟起得早，他将闹钟关掉后，洗漱穿衣下了楼。
一大早林霞已经开始忙活了，张义秋在厨房里不知道在瞎折腾些什么。张义秋年轻时就是有名的泼辣，现在就算遭受了那么多的打击除了白了些头发外，容貌气质上也看不出她患了癌症。
林瑜忽略张义秋直起腰时的倒吸冷气，他从后接过她手中端着的还冒着热气的稀饭，放到了桌上：“天冷就多休息会，早饭我来做。”
张义秋搓了搓烫红的手，边哈气边走到餐桌旁，回应道：“你只管好好读书，到时候长大了记得对你姐好点，其他都不用你操心的。”
林瑜笑了笑，拿起挂在楼梯扶手上的围巾裹好，朝着店门口外忙活的林霞道：“姐，吃饭。”
高二已经开始分水岭，林瑜学业压力大，他对自己的要求也高，除去周一到周五在学校，周末也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念书。
林瑜很珍视每天上学前和家里人一起吃一顿早饭的时间。
张义秋总是秉承着早饭要吃好的原则，蛋白质肯定是少不了。饭桌上，张义秋总是单方面催促林霞多吃点，然后抓林瑜骂一通大冬天总是穿这么少，不怕冻。
出门前，除了张义秋做的裹了两大层保温袋的午饭，林霞还总是会塞五十给林瑜，看着他收进兜才推他出门。
林瑜以往到校门口都会见到无论酷夏还是严冬都坚守在门口的唐校长，然而今天倒是例外。
一位同是学生会的高一学弟在他面前混了个眼熟，见到他规规矩矩道了声学长好。
林瑜朝他点头作回应。
尽管时间尚早，走廊一路也传来不大的朗读声。林瑜径直走到高二四班。
班里人到差不多了，听到他进门的动静，坐在中间第二桌桌子上的寸头男生转过头去，朝他挥了挥手：“班长，老赵布置的三五期末复习卷你做了没？”
老赵就是高二四班班主任赵静，身为四班班长兼英语课代表的林瑜立刻就反应过来，他走回位置，从书包里拿出了英语书，又抽出了英语书夹着的期末复习卷。
“别全抄了，担心被发现。”
寸头男生立马咧着个嘴乐道：“成成成，谢谢班长！”
今天周一的晨读是林瑜带，他拿着英语书走上了讲台，刚将今天要朗读的单词表翻到，前门口就来了人朝班里喊：“林瑜在不在班上？”
坐在门口第一组第一桌的女孩朝讲台指了指，林瑜走到门前：“什么事？”
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也不是学生会的。
“唐老师叫我带你过去。”
林瑜一怔，意识到是什么事后，忙道：“好的，麻烦等一下。”
说罢，林瑜快步走回位置上，在书包小层掏出了录音笔揣进了兜中。
从教学楼出来，温度骤然下降。严冬早上七点多，天雾蒙蒙的，几阵冷风刮过，途径两栋楼的连接处时，林瑜顿感有几滴雨刮到了脸上。
那个同届的学生没有告诉他去哪，他脚步很快，林瑜也就攥紧兜中的录音笔，沉着脸紧跟在他身后。
多半就是因为上周五的事情，一个假日唐学明都没处理下来，大概是真的有些闹大了。
林瑜抿着唇，冷风吹得他脸已经僵了，却依旧往未知的地点大步走去。
他不后悔将这件事捅破。
一直到了靠近门口的那栋楼，上了六层后林瑜才发觉，这里是副校长的办公室，而并不是他以为的德育处。
那个男生抬手敲了敲门，里头隔着门板就传出了唐学明压抑着怒意的质问：“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的错！你还没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紧接着就是两声重重的拍打红木桌的动静。
门被人从内打开来，是一脸冷汗的关霖森。他对着那个男生点点头示意他先回去后，轻揽着林瑜的肩让他进门。
关霖森脸上的神色晦涩难懂，似乎有些怪罪林瑜要多管闲事，他捏了捏林瑜的肩膀作警告，轻声劝道：“待会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到了声音，就这样——”
后半句还没说完，就被唐学明的呵斥打断：“林瑜，你过来！”
关霖森深吸了口气，看了眼不知所措的林瑜，像是无能为力般把他往里头推了推：过去吧。”
林瑜一头雾水，他朝里头看去，副校长办公室面积不小了，但此刻周遭的空气及其窒息压抑。
先吸引到林瑜的不是一脸怒气的唐学明，而是倚着墙斜着眼正在上下打量着他的少年。
他身量高挑，纯黑色羽绒服拉链大敞，里头没按规矩穿冬季校服，白色的卫衣上印着一个硕大的骷髅头，顺着敞开的领口往上，是一张任谁看都会忍不住驻足停留多看上几眼的脸。
少年五官精致惹眼，骨相挺立，浓眉下是一双扇形展开的凤眼，瞳色很深，隐约有些不悦。仔细看，还能看到微肿着的左脸。
林瑜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上周和他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林瑜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考试成绩，对于那些被处分的人也只是听个名字，学校表白墙更是听都没听过。
他看着周闻池那双眼，心里一惊，随后将视线挪开。
周闻池双手插兜，看着林瑜挪开的视线，浓眉轻蹙。
林瑜走到唐学明身边，这才看到方才缩在周闻池长腿旁边的椅子上的人。
那人看上去模样更青涩，但眉眼间还是能一眼就看出和周闻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刻他正猩红着眼死死瞪着唐学明身后护着的那个少年。
这个场景有些诡异，林瑜无缘由打了个冷颤。
林瑜深吸了口气，强装镇定：“唐老师。”
唐学明忍着怒气看着他，出声道：“你把那天听见的，看到的都说出来，说清楚。”
林瑜一顿，正要开口，倚着墙的周闻池薄唇轻启，那双眼冷冷地看着林瑜：“想好了说。”
“周闻池，你闭嘴！那天听到了什么直接说出来，一点都不许藏着！”唐学明一听到周闻池出声，立即伸手拿着保温杯重重的砸向桌子。
装满水的杯子与沉重的木桌发出碰撞声，在场人均是一惊。
周闻池斜开眼，不满地发出啧的一声。关霖森见状，忙大步走到他身边低声劝导。
林瑜看着周闻池的模样也猜得出他不是个会讲道理的，多半和当天的当事人有关。林瑜深吸了口气，语气放缓：“上周五我检查卫生，到了当时的厕所就听到有人在里头起了争执，然后——就听到了扯衣服的声音……”
“你是指我弟他一个男的，在学校的厕所里强迫另一个男的？”周闻池盯着林瑜，语气也跟着林瑜放缓，阴恻道：“你是真聋子还是装聋子？没实际证据还强装出头鸟。”
“哥……”
“要是查清楚了，老子第一个揍的就是......”
“周闻池！我还在这里，你就当着我面威胁同学？！你有没有把老师放在眼里！”
关霖森赶忙抹了把冷汗，立刻抓着他的外衣劝道：”少说点少说点。”
周闻池依旧不依不饶，他直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林瑜面前。关霖森忙将他往后拉，唐学明也作势要挡在两人之间。
林瑜眉头微蹙，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干了这种错到离谱的事还能这么嚣张，他深吸口气，攥紧口袋中的录音笔，开口道：“我录音了。”
话一出口，本就窒息的氛围骤然凝固住了。
“什么？”关霖森不敢置信。
任谁遇见那种事也不会想到录音留证据，第一反应要么就是不多管闲事，要么就是通知其他人。林瑜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录音，悄悄为这件本可以盖过去的事情掀起了波澜。
关霖森一阵头疼，周闻池和犯事的周鹤源都是周老爷子最宝贝的孙子，周老爷子年轻时为国家抗过枪，挡过子弹，是实打实的红色背景。而现在的周夫人——也就是两人的亲妈，是当下房地产企业混得风生水起的丰盛房产老板的独生女。周家现在可谓是政商两手抓，圈子里的潜规则就是遇上周家犯事，那就是对方的错在先，现在周家风头正盛，没人想要主动往枪口上撞。
关霖森太阳穴一阵阵发疼。
周闻池双眼微眯，清楚的都知道这是他开始逐渐不耐烦的警告。
左脸刚被他家老头子一掌扇的还没消肿，全靠周老爷子撑着个身子下来劝，不然周闻池好悬被他爸抽死。
传统的家长认为小的不对，那就是大的做不好榜样。周闻池就被弄来摆平这事了。
“那天我录音了。”林瑜避都不避，直直对上周闻池瘆人的目光，旋即他掏出口袋的录音笔交给了唐学明。
看到录音笔的一瞬，一直躲在唐学明身后，身形瘦弱的少年一颤，像是要逃避现实般，又缩回了竖起的领口里，只露着双眼观察着。
一直坐着的周鹤源终于忍不住起身，他走到周闻池身边，低低喊了声：“哥，这件事我做了就认了。”
“你他妈闭嘴。”周闻池头都没回，他直勾勾注视着林瑜，嘴里却咒骂，“你以为这件事传出去了很光荣吗？”
唐学明拿过录音笔，当着周闻池的面将它揣进了口袋。随即对着林瑜道：“快要上课了，你先回去。”
林瑜朝唐学明点头，随后扭头就走。
周闻池微侧过身，沉声道：“这事没完。”
林瑜转头，有些震惊于这人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兴许是言语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模样，林瑜顿感这张堪称造物主神作的脸霎时就变得极为丑恶。
心里莫名有些恼怒，他斜睨了眼周闻池，随后淡然离去。
回到教室时已经开始上课几分钟了，老师见到是他后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快些回位置上。
林瑜坐回位置后，才发觉四肢慢慢回温。外头太冷了，现在他才有种从梦中醒来的错觉。
他只是发现了这种违法的行为，并举报了出来，怎么搞的像一切都是他做错了一样。
林瑜实在不能理解这些恶劣的富二代的脑回路，就像爱吃香菜的人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讨厌一样。
做好事的人反而被威胁，真是有够荒谬的。
他只当周闻池在过嘴瘾，只是气不打一出来，脑抽罢了。没半节课林瑜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到脑后去了。
直至中午下课，开始午休也都是一片平静。临近最后一堂晚自习下课，天突然下起了雨。没有任何征兆，在一道白光掠过后，随着一声惊雷，骤雨便降了下来。
林瑜书包旁边常备着一把伞，他支着伞走进大雨中。因为下雨，校门外停了很多辆电动车，大概所有家长都挤在了校门那。本来回家路上有些小摊子，现在也都没了踪影，除了雨幕中模糊的路灯光晕外，只剩下一个渺小的身影。
再拐一个转弯角就到水果店所在的那条街上了，林瑜低头小心避开水坑，突然，周遭貌似出了他的踩水声，还有几声不远不近的动静。
林瑜转头看去，身后一个人都没有。冷白色的灯光倒影在水坑，两旁是已经关门的店家，连一辆车都看不到。
他心生疑虑，但下一刻口袋中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林瑜一愣，换了只手拿雨伞，从口袋中抽出了手机。
“小瑜，下雨了你伞带没带啊？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是林霞。
林瑜握着手机，继续向家走去，“带伞了，你和妈要记得把二楼窗户关……”
声音戛然而止，林瑜身后突然袭来一阵强劲的拉力，将他整个人往后拽去——
林瑜重心不稳，向后重重的摔在地上，顿时白色羽绒服被脏水与泥垢沾上，后脑与水泥地相碰，林瑜头疼欲裂，视线一阵漆黑，随后无数光点分散，才慢慢清明。
手机在摔倒时就脱手飞出去了，林瑜痛呼出声，忍着背部传来的疼痛直起身。
方才一个人影都见不着的路上此时却出现了**个人，林瑜记忆力很好，马上就找到了其中的几个就是上周跟在周闻池身后的人。
手机屏幕遍布上了蜘蛛网般的裂痕，但通话还在继续，林霞似乎听到方才的动静，忙着急道：“小瑜？小瑜？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林瑜疼得吸不上气，后脑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发觉有液体从后颈流下，一直到了衣服里。
那**个人支着伞，为首的一个从阴影处走到了灯光下，林瑜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周闻池。
林瑜心猛地一沉，他咬牙道：“是你。”
周闻池没理他，蹲下身捡起了林瑜那部不知道几百年前型号的手机，他拿起手机看了眼，随后屏幕朝着林瑜晃了晃。
“你要干什么。”林瑜脸色骤变，低声道。
周闻池将手机丢给了林瑜，轻笑道：“跟你姐说今晚在朋友家，不回去了。”
林瑜眉头皱紧，他摸不透这些人清奇的脑回路与白痴一样的不讲理。但本能告诉他，现在很危险。
似乎看出林瑜的反抗，周闻池戏谑的看着他，出声警告：“你猜是你叫你姐报警快，还是我一把火烧了你家快？”
林瑜僵住了。
他的思维与周闻池的截然不同，在他眼里已经是犯法的行为，在周闻池嘴里说出来跟中午约个饭一样。这种蔑视一切规则法律的自信，林瑜打从心底觉得很傻。
但从今早关霖森的所作所为，林瑜心里又发觉周闻池是真的做的出来。
林瑜咬牙，怒视着周闻池这张脸，雨水险些滑入眼，他哑声对着手机那头称出门接他的林霞道：“姐，我没事，刚才没注意滑了一跤而已。”
林霞那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在穿雨衣，听到林瑜回复，林霞一颗焦躁的心才平静下来，她柔声责备：“下雨天本来视线就不太好，走路自己小心点啊。”
“我知道了，姐，外头雨大…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我刚好去同学家借住一个晚上，你们早点休息吧不用等我了。”林瑜不会撒谎，磕磕绊绊才说了个借口，林霞信任自家优秀的弟弟，自然也没多疑，嘱咐了句记得洗澡擦药，当心着凉之后，林瑜便以手机快没电了，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他通话一结束，周闻池恰好将一个易拉罐踢到路边一个翻倒的垃圾桶中。
其他人带着恶意的目光让林瑜心道不好，严冬的雨天比酷夏远要冷得多，刺骨的冻。
林瑜体寒，怕冷。身体本能开始发抖，一呼一吸都在扩散体内的热量，吸了水的羽绒服有些沉，林瑜稳住身形，抬眼依旧是那双带着疏离的瞳仁。
林瑜沉声，微微蕴含着怒意：“你想怎样？”
周闻池瞥了他一眼，像是随意做了一个决定：“因为你多管闲事，导致我家老爷子把气撒我头上。我很不爽。”
林瑜觉得不可理喻，他皱着眉看着周闻池那张丝毫不讲道理的嘴脸，从小到大的教育让他还是试图讲道理：“那是犯法，是//”
“是啊，就因为很严重，所以迁怒到我身上了。你们好学生老喜欢当这种傻逼好人，喜欢做英雄梦的通病，我很不高兴。”
周闻池这一番蛮不讲理的言语让林瑜顿感震惊，前者倒觉得没所谓。
他几步上前，林瑜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一步。
“紧张什么？”周闻池笑出声，“你乐于助人，人家都不跟你说声谢谢，所以我把他找来了，当面跟你道谢。”
话音刚落，前面的几人便散开，林瑜看到了被几个人挡着的后边还站着一个人。
是今早躲在唐学明身后那个瘦弱的少年，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发躁的头发被雨水冲刷已经耸拉着，破旧的羽绒服上都是污泥，校裤已经全湿了，只有那双眼睛在夜里还泛着永不熄灭的点点光晕。
林瑜顿时急了，怒从心起。雨水有些进了眼，泛红酸涩的双眼此刻恶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