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济也把目光投向桃叶,他看不透,不知桃叶问这样的话,是什么居心。
“轮椅,朕先前只见过一次,不清楚。”陈济回答得很敷衍。
好一个不清楚,桃叶笑点点头。
檀越朝桃叶行了个拱手礼,道:“皇后娘娘可能曲解了臣的意思,旧人旧物只是作引导之用。只有娘娘自己能回想起来的,才算是娘娘的记忆。旁人讲的,那就成故事了。”
桃叶心中,一阵不快。
“我今日走了太多路,很累,劳驾皇上就用这把轮椅,把我推回去好了。”
陈济轻咳一声,淡淡道:“朕背疼得厉害,推不了,就让檀药丞来推吧。”
说罢,陈济扬长而去。
桃叶看着陈济的背影,默不作声。
这个氛围,让田乐浑身不适,也忙寻了个理由抽身:“皇后娘娘,我得回百福殿去给孟夫人安胎了,臣女告退……”
桃叶仍保持着沉默。
采薇轻声说:“娘娘,奴婢推您回去。”
“还是让微臣来吧。”檀越的手,已经抢先一步搭在了轮椅靠背上。
轮椅的轮子开始转动,一圈一圈,?吱吱、嗒嗒,有规律的声音传入桃叶耳中,让她觉得甚是聒噪。
更聒噪的是,她听到了檀越的声音,由于隔着面具,那声音听起来很沉闷:
“娘娘对于过去,都还记得哪些呢?”
“娘娘记得入宫之前,都在哪些地方长住过吗?”
“娘娘印象中,亲近的人都有谁?模糊的影像也算。”
“娘娘觉得轮椅眼熟,那么您看到轮椅时,是觉得高兴呢?还是难过呢?”
“砰”的一下,檀越发现轮椅推不动了。
他向前一看,原来桃叶的左脚放在了地上,轮椅的左轮就撞在了桃叶的鞋跟上。
“连车都不会推的废物,滚下去。”一句冷冷的谩骂声,从桃叶口中传出。
檀越于是离开了轮椅,双手相握,对着桃叶,深深一躬,随后转身离去。
采薇也不敢多说话,默默推着轮椅,走回了昭阳殿。
轮椅,就被留在了桃叶的寝殿。
这一整天,桃叶都没有进食。
深夜,桃叶就坐在这把轮椅上,试图感受王敬生前最后一个夜晚的处境。
她知道,那一夜,王敬就是在轮椅上睡的。
空荡荡的屋子,一个双目失明、腿脚残疾的人,不能吃喝、无法如厕,只能在这把轮椅上邋遢、煎熬。
于是,她熄灭了所有的灯,不吃不喝不如厕,就在轮椅上安静地坐着。
一阵风过,窗户微微晃动。
原来那扇窗没有被关好,寒风钻缝而来,吹得桃叶打了个寒战。
她还是安静坐着,她想,那晚,他应该比她更冷,因为那是个下雪的冬日。
闭上眼,她仿佛听到了王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桃叶……桃叶……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睁开眼,两行眼泪又无声滴落。
“二哥……二哥……我背叛了你……我再也没脸见你了……”
冷风一阵又一阵,桃叶的眼泪一行又一行。
泪眼朦胧中,她好像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二哥。
只是,那个身影,已经距离她越来越遥不可及。
三日后,杜鹃如约而至,跟随花房送往昭阳殿的花卉,一起出现在桃叶面前。
桃叶终于觉得有了一件聊以慰藉的事。
她们一起漫步在花花草草之间,且赏且行,离一众侍女都远远的。
桃叶道:“上次见面太仓促,忘了问你,成婚了吧?”
“承蒙娘娘关怀,阿德在家替我照顾父亲,还有……我们的孩子……”杜鹃留意着桃叶的神情,不敢说得太多,只怕表达的幸福,会让桃叶在对比中更伤情。
“挺好的。”桃叶温柔笑着,反而握住了杜鹃的手,安慰道:“我希望你过得好,不要因为我而小心翼翼。”
杜鹃点点头,却更加心塞,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递给桃叶:“这是我亲手研制的胭脂,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桃叶收下,她知道,盒子里是她想要的东西。
“娘娘有没有想过……出宫走走?”杜鹃的声音很低很低,好像生怕旁人听见。
桃叶听得出,此句另有深意,便问:“去哪?”
“比如说……皇上的老家,谯郡。您有兴趣吧?”杜鹃的声音更低了。
桃叶莞尔一笑,又问:“那里的风光,看来是极好了?”
杜鹃笑道:“我们东家去过,极好。她希望能帮娘娘,一起散散心。”
桃叶想了想,杜鹃现在在花圃做事,这个东家,应该指得是花圃的老板了。
她于是问:“东家贵姓?”
杜鹃答道:“姓白。”
桃叶没有再问,但她觉得,那应该就是司修的母亲白夫人了。
她清楚地知道,白夫人的父兄都死于陈济之手,再没有哪个姓白的与陈济有不共戴天之仇。
显然,白夫人和杜鹃,都已经知晓她嫁给陈济的目的是什么,并认为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完全可以联手,里应外合。
这听起来真是一个不错的合作。
只不过,试点科举在即,桃叶必须得先做好这件事,才有时间出门。
晚间,沈家的丫鬟芙瑄送来凤鸣苑所有学生测试的文章,并向桃叶汇报:“寒门学子都是能吃苦、肯用功的,而王氏一族,巴不得把满朝文武都给替换下来,因此格外卖力,这个月成效卓著。”
桃叶翻阅着一篇篇隽秀的字迹,颇为满意。
此后的每个夜晚,桃叶都会趁无人之时,偷偷服下一小撮麝香。
连续服用了十来天之后的一个深夜,桃叶突然感到腹痛难忍,把她从睡梦中疼醒。
她艰难地起身,伸手向下一摸,在被褥上摸到了血。
她是算着日子的,知道月事将近,可这感觉,并不像寻常的月事。
痛,越来越痛,血也越来越多……
桃叶心中暗暗明白了,便更不敢吱声了。
可疼痛的滋味却让她坐立难安,忍不住来回晃动,咬牙抓着棉被,还是疼得钻心,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想要下床喝口热水缓解一下,可痛感让她连腿都伸不直了。
一个不慎,她从床上滚落下来,重重掉落在地毯上。
“娘娘!”在外守夜的雪依听见声音,忙跑了进来,扶起地上的桃叶:“娘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桃叶忍着痛,好不容易才吐出两个字。
雪依打起灯,看到了被褥上的血、桃叶身上的血,被揉得乱七八糟,惊恐地叫了一声,忙说:“奴婢去叫人宣御医。”
“不……”桃叶攥住雪依的衣服,几乎是憋着气,才能努力说出一句话:“给我……倒一杯……热水……”
雪依忙放下烛台,出去倒了一杯热水,拿到桃叶身边。
桃叶接过,在唇边抿了一口,热气升腾,似乎是暖和了一点。
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只要坚持,坚持一会儿,就会慢慢好起来……这次,怎么着也不可能比上次更严重……
“娘娘……真的不用宣御医吗?”雪依忧心地看着桃叶。
桃叶想要说话,却发现一阵更猛烈的痛觉上来了,痛得她浑身打颤,杯中的热水都被晃洒了出来。
“哗”的一声,水杯落地摔成碎片,桃叶也在这一瞬间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
再次睁开眼睛,桃叶看到了铜制的面具。
昏昏沉沉中,那铜色的人面形状,只有两只眼睛露着圆孔,就好似鬼一样,吓得桃叶惊骇坐起。
“桃叶,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后方的陈济冲过来,扑到床边,紧紧地抱住了桃叶。
桃叶清晰地感觉到,陈济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伏在陈济肩上,桃叶微微抬头,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铜面人檀越。
桃叶默默梳理着头绪,想象着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也开始惴惴不安。
“我……我怎么了?”桃叶不太确信地问。
檀越躬身一拜,答道:“娘娘连日劳累,进食太少,过于体虚,禁不住月事的疼痛,就昏倒了。臣已经为娘娘调养了补气血的方子,请娘娘按时服用。”
桃叶心中一阵疑惑,那只是寻常的月事吗?
她经历过一次小产,那种坠痛的感觉,她总觉得自己不会弄错。
可眼前站着一个正儿八经的御医,御医一把脉,肯定比她更清楚啊……
“对不起,都是我惹你生气,害你连日吃不下饭……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陈济的温声细语,又把桃叶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出来。
桃叶环视一周,层层纱帐被撩起用彩带系着,视野很宽阔,她看到在檀越后面,还站着采苓、采薇、岚玥。
陈济慢慢放开了桃叶,又凝视桃叶苍白的脸。
桃叶也看着陈济,她看得出,陈济是那般胆怯,那般患得患失。
采苓走了过来,劝道:“皇上,既然皇后娘娘已经醒了,您就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桃叶知道,陈济一定已经在这里守了很久了,便也跟着一起劝道:“我已经好多了,就请皇上保重自己,回去休息吧。”
“那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陈济望着桃叶,眼神忐忑。
在桃叶心里,从不觉得她有与陈济置气的必要,于是便歪着头,玩笑一般问:“那么皇上还在生我的气吗?”
陈济连忙摇头,握着桃叶的手说:“没有,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我只是害怕失去你……我太害怕失去你了……”
作为一个君王,当着这么些人,低声下气说这样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
桃叶觉得,她应该为陈济的虔诚而感动,于是便做出感动之态,“皇上没有,我就也没有了。”
陈济会心一笑,笑得是那么开心。
准备站起时,他又依依不舍地吻了桃叶的额头。
采苓在一旁看着,忧愁万分。
桃叶一直温柔地笑着,目送陈济离开,采苓也跟着走了。
采薇等侍女都忙行礼恭送。
铜面人又一次立在床边,问:“娘娘每次月事,都会感到疼痛吗?”
虽然是御医,可对方毕竟是个男人,听到这样问话,桃叶心里很不自在。
她也实在讨厌这个药丞,于是很不耐烦地问:“皇上命你为本宫治疗失忆之症,几时连别的病症也管上了?”
檀越低声说:“娘娘恕罪,但是您的屋里,有麝香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