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月灼

她们飞过山谷,果真看到一个水汽缭绕的湖泊,从上方看去就像被洁白的云朵笼罩。

“云罩湖”大概就是因此得名的。

冯月昭站在云端之上向下望去,想到宛宁先前惊恐的表现,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看来这传说中的死亡山谷也不过如此,噱头而已。”

“哈,你说死亡山谷的传说?”霜晴笑道,“听我额尼说,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湖泊,古时候的大人怕小孩瞎跑,掉湖里淹死,才遍了那样一个故事口口相传。”

“原来如此。”冯月昭环顾四周,轻轻点了点头。

根据地形地貌来看,想必这片山谷原都是有水的,只不过现在大部分已经干涸,只剩下眼前这一点湖泊,就是她们此番所寻找的云罩湖。

由于先前已经让沈筠溪和宛宁通知丹若朝这里赶来,她们在此慢慢等待即可。于是霜晴架云俯冲而下,二人降落在了云罩湖边的草地上。

月光透过水雾照在湖面上,如坠入一汪寂静剔透的碧色琉璃。远处青山在雾气与月光的朦胧下,也显得格外温柔多情。

这时她们发现,丢失的小羊羔正在趴在湖边,跪着前蹄俯身饮水。

“原来你在这啊,自己走捷径来找水源了。”霜晴见状欣喜地朝它奔去。

这一次它没有跑开,而是仰起头“咩”了一声,好像在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

冯月昭紧随其后,笑道:“你们的羊还挺聪明。”

“那当然,万物皆有灵性。”霜晴慈爱地抚摸着小羊的脑袋,转头又补了一句,“除了蚊子苍蝇。”

冯月昭对她温情一笑,接着跪坐在湖边,一下下撩拨着澄澈如镜的湖水。

将手和脸上的尘土洗净,她回过头看向霜晴,用手背轻轻抹去脸颊淌落的水珠,不经意间展露出一种清雅出尘的魅惑,如月光在微风吹拂的湖水中摇曳生辉。

“你也来洗一洗。”她对霜晴说道。

霜晴看着她,心也随着被风吹皱的湖水一同荡漾。

在此之前,霜晴一度认为妩媚诱人和清冷超然是绝不可相交的两种气质,直到这一刻她才第一次见识到,原来这两种看似对立的气质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她缓缓放开了手中的羊羔,蹑手蹑脚凑到冯月昭身旁,飞速在那白玉脸颊落上一吻。

“干嘛,我刚洗的脸!”冯月昭嗔怪着打了她一下。

霜晴不以为然地对她笑着:“那就再洗啊。”

看着霜晴洋洋得意的样子,冯月昭轻哼了一声,用手沾了点水弹到她的脸上:“先让你来洗。”

这一举动可着实惊到了霜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沉稳端庄的姐姐竟然会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当真是可爱极了。

她便也用手沾了水回敬:“一起洗啊!”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几个回合,脸庞和鬓发都被水沾得精湿,在晚风吹拂下凉嗖嗖的。

她们笑够闹够了,觉得有些累,自觉停下手中的动作,依偎着坐在了湖边草地上。

“折腾半天,我也有点渴了。”霜晴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纸包,递给冯月昭,“来吃点酸的解解渴。”

冯月昭打开纸包看到里面的杏干,又疑惑地看向她,似乎是在问她从哪弄来的。

霜晴对此只是灿然一笑:“我四姨单独给我的,特意嘱咐我藏好了别让人看见。”

听了她的话,冯月昭也无奈一笑:“你可真是,转头就给雪姨出卖了。”

看冯月昭将那包杏干捧在手里迟迟没有入口,霜晴便将其拿了过来,亲手挑了一块递到她的唇边。

“四姨单独给我,是她对我的偏爱。我单独给你,是我对你的偏爱。”霜晴的语气如月下湖光雾霭般温柔缠绵,“人总归都是偏心的,不是吗?”

冯月昭听罢,身体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张开嘴,接受了这份酸甜可口的偏爱:“那就谢谢你的偏爱,赛音珠勒根小姐。”

霜晴很喜欢听姐姐唤她乳名,因此唇角也染上了甜甜的笑意,将指腹抵在冯月昭饱满的唇瓣:“你可别说出去啊,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

很快,大部队也赶到了这里,与她们会合,共同择一处平坦背风的地方安营扎寨。

此日恰逢中秋,乡民们结束了搬迁工作后,纷纷带着酒肉前来庆贺。

“过节就讲究一个阖家团圆。大家过去的族别身份在这里都不必再提,只需要记住,我们因缘相聚在这里,就是一个完整的大家庭,在座每一位都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丹若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引得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宾客们也纷纷祝酒欢歌,说着吉祥的话语。酒足饭饱之后,便各自献出自己的拿手好戏,或吹拉弹唱或翩然起舞,每个人脸上都是恣意的快活。

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冯月昭备受感染的同时,眼底也不由分说地生出几分落寞。

霜晴说说笑笑之余,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姐姐可是想家了?”

冯月昭却只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轻轻“啊”了一声。

“真是的,在我这你就没必要强颜欢笑隐藏情绪了。”霜晴举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出来这么些天,我也想云姨了。”

听到这话,冯月昭只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想我娘做甚?”

“这话多见外,什么你娘我娘的。”霜晴扬起下巴,“那叫咱娘。”

说罢,她起身拉冯月昭来到篝火旁共舞,最后一夜当然要尽兴,她想和心爱的姐姐同享这节日的欢畅。

霜晴一贯很擅长跳舞,她的舞姿灵动轻盈又热烈奔放,相比之下,倒显得她身旁的冯月昭动作内敛拘谨。

北海人大多自来熟,这时就有裹着头巾的大娘凑过来搭话:“东灵人,你这跳的不行啊,一副放不开的样子。”

“我看她是酒喝太少了,找不到感觉,等会儿我们再给她多灌点,贵客当然要不醉不归!”丹若今天可是喝过了瘾,比没喝酒的时候更爱四处惹惹。

她这当头领的发了话,所有人纷纷围过来起哄:“对,把她的酒杯拿过来,给她满上!”

冯月昭不喜欢北海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北海人普遍像这样太热情太没有边界,不管认不认识都能表现出一副好像很熟的样子,会让她有种无力招架的尴尬。

正当她考虑如何婉拒之时,霜晴替她解了围:“不行,月娘姐胃口不好,喝多了会不舒服的,你们谁都不许让她多喝!想喝的就来找我,我陪你们喝痛快!”

既然她们的小公主这样说了,那些兴致勃勃的围观群众也只好作罢。只有沈筠溪借着酒意调侃道:“我们伊花真是长大了,都能做姐姐的主了。月昭姐姐,你可别太惯着她呀。”

“就是就是。”宛宁大喇喇的凑热闹来,“看我阿霜姐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保护刚过门儿不知所措的外族媳妇……哎,我就是在恶作剧,你俩咋真脸红了?”

此时她们身边刚好有两个少年人,在对唱情歌。其中女子的唱词落在霜晴耳朵里,她自动把里面的“哥哥”都替换成了“姐姐”,变成妹妹对姐姐表达情意的情歌。

霜晴对自己的改词相当满意,却无法在这种场合大声将其唱出,只能在心里默唱着,企图用眼神传递给她心中所想的姐姐。

她一双眼睛生得勾勾尖尖的,上挑眼尾覆盖之下,明眸散发着如焰如炬的炽热。随着目光交汇带来的暧昧升温,冯月昭仿佛被这双狐狸似的眼睛勾去了心魂,意乱情迷中,原本拘谨的舞步也一点点被她带动着放开。

跳到最尽兴的时候,霜晴突然凑近冯月昭的脸,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等到太阳升起,我就跟你走。”

晚宴结束后,清点好搬迁损失的乡民们陆陆续续领取相应的赔偿。在梨雪和丹若的授意下,有人取了粮仓的粮食,有人牵走了牛羊,还有人要走了牧羊犬灰灰生的刚刚断奶的小狗崽。

霜晴素来喜欢招猫逗狗,这时她抱起了最像灰灰的一只小狗,拿到了冯月昭面前,欢喜道:“月娘姐,你来抱抱。”

冯月昭却眉头一紧退上一步:“我不喜欢狗。”

“啊?为什么?”霜晴不解地看着她,用脸贴上那毛茸茸的脑袋,“小狗子多可爱啊。”

看着她此刻的样子,尘封多年的旧忆忽地在冯月昭头脑里闪现而出:“小时候,你姑姑曾经送给我一只小狗。它长得圆圆的,毛软软的,和你手里这只一样,也是灰色的。我很喜欢它,给它取名叫毛球,一点点将它养大,它成了我形影不离的伙伴。”

霜晴刚想说,没想到姑姑还有这么善良的一面,却被冯月昭接下来的话吓得毛骨悚然。

“就在它刚成年的那个月,我杀了它。”

听姐姐用平淡如水的语气说着这样冰冷的话语,霜晴感觉认知受到一次暴击,连酒意都醒了不少。

“为什么啊?养了那么久,怎么能下得去手?”她有些难过地问。

“她让的。”冯月昭的语气依然是那样平静,“那是她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

随后她不带有一丝感情地复述了亲手将自己的第一只小狗端上餐桌的经历,就好像在讲述一个菜场阿姨宰鱼做菜的过程。这番话听得霜晴脑内一片翻江倒海,就好像乘舟驶在汹涌的海浪上,无助得想哭。

可一想到是她那恶毒姑姑指使的,仿佛又变得合理起来。

因为狗是北海先民最好的伙伴,额尔德顺氏明文规定,北海人世代禁止杀狗吃狗肉,连狗皮制品都不得使用,这一条早在几百年前就列入了国法。而乌希哈是有意谋反之人,必然反其道而行之。

解释完缘故,冯月昭看向霜晴,又一字一句郑重道:“所以,我不喜欢狗。”

不只是狗,那些无辜又无能的、被用来做刺杀活靶却毫无反抗之力的奴隶更甚。

她讨厌一切弱小无力只能任人宰割的人和物,讨厌扮演一个兵器般冷酷的杀戮者夺人性命,更讨厌沦为任人宰割的弱者被人夺去性命。

霜晴放下手中的奶狗子,呆呆地望着冯月昭,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缓缓开口道:“那你也会杀了我吗?就像我姨嫲嫲所说,我是比亚部的女儿,是你眼中那些恶人的血脉延续。”

她想替姑姑说一声抱歉,可比起姐姐在姑姑那里受到的伤害,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显得虚伪又无力。

无论她如何向姐姐表明立场,试图与父族割裂,依然改变不了她身上流淌着月亮河家族血脉的事实。

改变不了她玛法杀了姐姐的父亲的事实。

改变不了她玛法间接害死苏美奂生母的事实。

改变不了她玛法将姐姐从娘亲身边掳走的事实。

改变不了她姑姑控制虐待姐姐十余年的事实。

她尚且不能原谅自己的亲姑姑、亲玛法,又有何立场作为姑姑的亲侄女、玛法的亲孙女来劝慰姐姐?

“不会的。”冯月昭却肯定地回答她,“你和他们不一样。”

听到这个回答,霜晴的神色一下子明朗起来。

看来姐姐并没有打心底里把她看作乌希哈的侄女,比亚比拉氏的孙女。在姐姐眼中,她和那些人不一样,她对姐姐来说是特殊的。

她朗然一笑,随后小跑着绕到冯月昭的身后,从后紧紧搂住她的身体。

“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和你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做好所有我能做的事,然后去找你。”她的语气格外轻快,却听不出一丝玩笑的感觉,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无论你在哪里。”

冯月昭听到这番话,心中忽地感受到一阵灼痛,如迎风执炬,被吹起的火星迸溅满身。她迅速回身抱住霜晴,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

曾经瘦小可怜的小姑娘,如今比她还要高出半个头来,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

“不行,你还是要以自己为重。”她紧紧攥着霜晴的衣服,“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说这话的时候,冯月昭的声音依旧平淡如水,是冬日里结了厚厚冰层的月亮河水。

霜晴最讨厌听她说这种话,就好像她们这些年经历的一切都可以被轻而易举地否定。她没有出言回应,而是拉着冯月昭奔院外而去,一路跑到那被云雾笼罩的湖泊,指着清澈如镜的湖水,道:“看看你我的样子。我们一路经历了多少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怎么忍心用一句轻飘飘的不值得,就否定了我们这些年来之不易的……的……”

说到这里,霜晴突然语塞。

亲情、友情和爱情,她竟不知道该用哪一个来形容她们之间的感情。

“爱情。”冯月昭替她做出了选择。

先前她从初棠口中听到这个新颖的词语,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与霜晴相处的种种。

初来乍到那一晚,初棠兴致勃勃地劝霜晴找一个帅气有钱又体贴的男人时,她就坐在一旁寻思着,自己会否是那个貌美有钱又体贴的女人。

可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并不是。

前两项易得又易失,现在的她尚且拥有。可最后一项,是最令她感到困扰的东西,是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我不会是你的良人。”她说,“我做过月影,内心没有任何温度,只怕没办法回应你……”

还没等她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就被霜晴一个猝不及防的吻打断。这一刻,她的身心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难以抗拒的温度,燃烧得热烈充盈。

“不重要。”霜晴定定看着她,眸中似有月光灼灼融化,“我爱你,无需回应。”

湖中依旧是明月映着琉璃,落在冯月昭眼中,却好像是心火在理性之水烧灼蔓延。她第一次主动吻上霜晴的双唇,第一次主动探索藏匿在这单薄身躯之下的景色。

“你害怕?”她感受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细微抖动。

“风吹的,冷。”霜晴别过脸,双手死死抓着衣袖。

冯月昭为她盖好衣服,浅笑低语:“那我们快一点。”

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飞速吞没了霜晴的感官,就好像山火焚烧树林,炽烈而痛苦。她刚想大声喊停,却又感受到一丝雨滴悄然降落。

她便改口问姐姐:“为什么哭呢?”

冯月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泪却依然如春日细雨般簌簌不止。

“你好像很疼。”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公主今天出柜了吗
连载中韵律的红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