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送亲的队伍出发了。
乌希哈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引领一众皇家护卫军抬着玉白菜护送回宫。既骄傲展示着那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的美丽与完整,又小心翼翼地生怕磕了碰了。
后面跟着的,除了萨娜和娜木罕,都是宫里派来的有头有脸的巫觋、乐师和太监。他们抬着新娘的轿子,一路唱奏北海的送亲歌。
浩浩荡荡的队伍游走在雪城街头,鲜艳喜庆的吉服和深沉悲怆的长调形成强烈反差,引来当地无数百姓驻足观看。
“这北海人成亲可真是奇怪,大喜日子却配上这样悲伤的曲子,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真不知到底是在送亲,还是在送葬。”
“你们有所不知,按照北海地区的婚俗,姑娘往往出嫁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能会有几百里甚至千里远。再加上北海人是游牧生活,居住不固定,生活也艰苦,缺医少药,寿命不是很长。很多北海姑娘一旦出嫁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家人了,所以送亲就相当于诀别。”
“真的啊?那太惨了。还是咱们东灵好,女男成亲之后一律并入女方家,就算单独出去自立门户,双方也能随时回到自己母家。”
“最惨的不止这个,北海那边女子境遇也是差得吓人。我表姐的孙媳妇的二表姑姥,当年就想不开和一个北海男人好上了,千里迢迢跟人家去了北海。听说啊,成亲后大门让不出二门让不迈的,也不让回母家,只能被圈养起来生崽生到死,和牲口差不多,还要替那男的照顾一堆小妾。”
“太可怕了,这种日子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女王陛下保佑,我们还是祝眼前这位姑娘好运吧。”
轿辇内,冯霜涵听得到外面人对她的声声议论,却被新娘所戴的盖头遮住视线。
看不到沿途的景象,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大红,不知代表着吉祥喜庆还是淋漓鲜血。
从黎明出发,像来到雪城的那天一样,直至黄昏才抵达玉阳城内。
忽然,轿子停了下来。
她知道,这一晚要在玉阳城留宿休息。毕竟后面的时日将穿越数千里的荒地和草原,再也没有像样的城市可以歇脚。
“抬皇后娘娘进客栈的时候小心一点,千万别让娘娘脚沾地,也别碰了娘娘的盖头!”乌希哈对着迎新娘下轿的太监叮嘱道,“还有,像仔细你们的脑袋一样仔细着玉白菜,千万不要有任何磕碰,到了宫里皇上要验货的!”
送玉白菜是玉阳地区的婚俗,在玉阳出身的皇家也广泛流行。按照传统,夫家将玉白菜同聘礼到姑娘家里,就代表着正式下聘定亲。姑娘家里需要妥善保管玉白菜,不能有任何磕碰或者污染,出嫁当日再由迎亲队伍将完整无缺地送回夫家,否则代表姑娘身心有亏。
送亲队伍需要向围观的百姓大方展示玉白菜,最后再由夫家检验白菜的完整干净,检验合格后迎新娘入门。
这玉白菜,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暗示了新娘的贞洁。
“听见了没?都给我当心着点儿,若是出了差池,你们的脑袋都不够赔的!”萨娜像模像样地在一旁附和着,好像已经适应了掌事姑姑的身份。
娜木罕恐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小声提醒萨娜:“你疯了,竟敢对宫里的人如此疾言厉色!”
“宫里来的人又怎样,还能高贵得过我们娘娘?”萨娜不以为然道,“再怎么样都是使唤佣人,就得在一开始立了威风,往后他们才不敢对我们造次!”
冯霜涵第一反应嫌她肤浅张扬,但转念一想,许是从前跟在霜晴身边受欺负怕了,有了阴影,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们主仆从前受过多少针对算计,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想到这里,她又心系起霜晴和沈筠溪。她们还好吗?是否像自己忧心她们一样,也在忧心着自己?
不知不觉中,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记忆好似被拉回到初见的那天,她们先前相处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浮现在眼前的大红幕布。
起初在盛京的连天炮火中接到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鬼头,她眉头轻皱,只觉得多了两个拖油瓶,不禁心生厌烦。
在乌希哈的安排下,她不情愿地照料着她们的生活起居,监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就像应对平常的每一次训练,只当在执行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她们过惯了优渥的生活,不但笨手笨脚,还时常抱怨条件艰苦,总是哭哭啼啼闹着想家。甚至偷偷翻墙出去,引发不少麻烦事。她很头痛,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她们娇纵任性,对她这个半路相识的姐姐却很好。她们依赖她,时常跟在她的身后,会拉着她的手,笑着唤她姐姐。她们会缠着她,讲些她根本不想听的无聊琐事。
她察觉到她们的心思,许是她们觉得她太过孤独严肃,想要陪着她,逗她一笑。慢慢的,她也会违心地回以一个浅浅的笑容。看着她们小心思得逞眼底生出的满足感,她只觉得好傻,却有点可爱。毕竟除了她们以外,还从没有人无聊到特意来关心她的心情。
相处久了,她也就适应了她们的存在。
沈筠溪像个小大人一样端庄稳重,虽然脾气上来会骄矜傲慢有点架子,骨子里却是个温柔细致善解人意的孩子。
霜晴小孩子心性重些,活泼爱玩,偶尔帮点倒忙,可神奇的是,每当和她在一起时都会有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就像一轮初生的太阳,充满了生的希望。
原来在很早以前,她们就成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权力和地位她都不在乎,她只想见到日思夜想的女孩。见到她们平平安安的,和往常那样围着她,聊些家长里短或奇闻异事,不加掩饰地对她绽放笑容……
尤其是那个红发姑娘,娇俏甜美的笑靥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不知何时起便扎根在她心尖的土壤,总能让她为之痴迷、念念不忘。
对了,她们不是最擅长偷跑了吗?这次若能像先前在玉阳山里那般,安然逃出清楼就好了。
如此,她是说什么也不愿听命于乌希哈嫁入皇宫刺杀皇帝的。
感受到身下一沉,冯霜涵被迎亲的太监放下,再由侍女们扶到床上。
“奴婢们就在房外,娘娘有事随时吩咐。”萨娜撂下这句话就退了出去。
待到木门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冯霜涵才缓缓掀开盖头,那价值连城的玉白菜一下子映入眼帘。
无论是淡绿的菜帮还是翠绿的菜叶,轮廓与雕刻纹路无一不在展示着非同寻常的精致与贵气,玉质净透没有杂质,实在是旷世难寻的佳品。
面对这样一个不凡的艺术品,冯霜涵只觉得无比恶心,忍不住想要将它打个稀碎。
她偏过头不再看它,掏出那把淬有剧毒的匕首,不住抚摸着,目光逐渐冰冷,最终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无声苦笑。
雪城清楼内,夕阳透过窗子照在缇希狠戾到扭曲的脸,照在霜晴血肉模糊的身。
“从前没有想到,也许你真的死了,她就会回来了。”缇希双手死死掐着霜晴修长的脖子,掐得她一阵耳鸣,胸腔连同头部胀得几乎快要炸裂。
“救……”呼吸越来越困难,霜晴几乎快要窒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呼喊着。
缇希却像捕到了猎物的毒蛇,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毫不手软,眼中闪烁着令人齿冷的凶光。
“快住手,你这样她真的会没命的!”六月玫见到这一幕,忙冲上来掰开她的双手,霜晴这才得以正常地呼吸。
因行动被打断,缇希十分恼怒,眸色一沉,恶狠狠道:“只要能换回我的阿莲,北海蛮子死不足惜!”
“她们是转世共生的关系,又不是夺舍。你杀了她,雪灵陛下就彻底回不来了!”
听完六月玫的话,缇希身上的戾气消了一大半,随即陷入沉默。
“你听我的,交给我来处理。”六月玫好言相劝,“今晚是我和梦灵陛下约定的日子,我要带她见陛下。”
“随意。”缇希冷冷丢下这两个字,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房间。
见缇希离去,六月玫忙将霜晴扶起,问她有没有事。霜晴摇了摇头,六月玫意会,便进入正题:“我来是想告诉你,今儿个一大早,我看到了你姐姐出嫁的队伍。”
“你说什么?”本已经痛到瘫软的霜晴此刻瞬间惊起,“确定吗?可看清楚了?”
六月玫则不紧不慢地告诉她:“一大早有个声势浩大的送亲队伍,抬着个玉白菜向北出城去。我看那车马衣饰都是北海的风格,就和周围人打听了一下,成亲的是谁家姑娘。”
“然后呢?怎么说?”虽已猜得**不离十,霜晴还是想要进一步验证这个消息。
“都说是老城厢废弃小花园旁边的老宅院,住在那的北海大老抠儿在嫁女。”六月玫手指搭在下巴上,看着霜晴,“我没记错的话,那应该就是说的你家和你姑姑。”
确认了消息,霜晴像被从天而降的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都凉透了。清晨就出发的话,这会儿他们一行人应该已经到了玉阳。
“求求您,放了我好吗?我必须去阻止这一切,我要把她找回来。”霜晴拉着六月玫的衣袖,苦苦哀求着。
如若他们今晚在玉阳城内落脚,现在追出去,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六月玫面露难色,轻轻放下霜晴的手,道:“虽然我也很想帮你,可这毕竟是你们北海的国事,我东灵方不好插手。”
东灵一向睦邻友好,从不插手管别国的闲事。霜晴也能理解,一旦东灵方面介入,有可能将导致两国关系恶化。
正当她垂头丧气,六月玫又道:“除非,是你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我倒是想。”霜晴扯了扯脖子上的锁链,“可束在我身上的枷锁早就被缇希施了魔法,让我无法施展灵力和法力。”
“同我在梦境中见一见梦灵陛下吧。”六月玫突然这样说着,“她或许有办法不着痕迹地帮你。”
面对六月玫突如其来的建议,霜晴忽地警戒起来。东灵当权的梦灵女王,正是先女王雪灵的妹妹。
“希望你们清楚,前世已经成为过去,这一世的我不再是你们的雪灵女王。我是北海懿欢长公主之女比亚比拉·霜晴,我的姐姐需要我、我的额尼在等我、我的国家正处于水深火热,我要做的事还一件都没有完成,不可能放弃霜晴的身份和记忆来成全你们!”
六月玫猜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安抚道:“你别担心,陛下她只想通过梦境见上你一面。如果你不愿意,她也不会强制启动你的前世灵魂。”
传闻梦灵女王是一代仁君,霜晴猜想她应该不会像缇希那疯子一样偏执强硬。于是说:“最好是这样。”
六月玫素手一挥,一架透着幽蓝荧光的古琴浮现在身前,琴头还绘有盛开的蓝色莲花,那是东灵王室的标记。
“来吧,她想见你很久了。”她笑着对霜晴道。
琴弦在指尖的波动下流淌着动人的韵律,霜晴身上的痛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且柔软的力量,不一会儿便沉沉入梦。
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朵粉红的莲花,伴着粼粼光点,在霜晴面前转了几圈。
随后又有几朵相同的莲花聚集而来,一同凝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那女子身着金滚边红湘莲仙袍,梳着庄严的十字髻,头顶莲花满月金冠,眉间一朵红莲胎记盛开绽放,举手投足间透着凡人不曾有的迷蒙仙气,轻盈梦幻之态唯世外仙人独有。
“初次见面,霜晴小姐。我是东灵现任女王,梦灵。”
她的声音空灵缥缈,好似云雾缭绕的仙山,又好似莲花在水中空幻的倒影。愣愣看着她的霜晴,一时间眼眶酸涩,脑海中总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不断回响。
“莲渡,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