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纷纷告别了冯夫人,回到各自的家去。苏美奂与夫人互道晚安后也回到她的房中歇息。
只有霜晴冲进屋内,迫不及待地看她的涵姐姐。
如冯夫人所说,冯霜涵仍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身上缠着一层瞩目的绷带。
即使是在北海长大,又常年习武,冯霜涵身上却从未有过寻常北海武士的粗粝豪放,她就像东灵的水,东灵的月,全身上下透着股东灵独有的温润气质。
按理说这般温润之人,皮肤也该如璞玉般净透无瑕。可此刻她全身的衣物尽数褪去,霜晴看到她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
细细抚摸着她身上的疤痕,霜晴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第一次怨恨起姑姑。
如果不是姑姑,涵姐姐也不用遭这么多罪。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像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女儿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只因为是捡来的孩子吗?
“月小姐,你不回去?”冯夫人关切地询问,“已经这样晚了,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霜晴则坚定道:“姐姐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我不能……”
她声音呜咽,紧紧攥着冯霜涵没有血色的手,感受着手心那层厚厚的硬硬的老茧。
“只怕一旦回去,转过天来就再见不到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听不到。
人类的情感都是相通的,即使面对平生最痛恨的北海人,冯夫人看到她此时的样子,内心也难免有些动容。
“我明白了,我会派人去你们府上报个信,你就安心留下来吧。”她对霜晴如是说道。
这一夜格外的难熬。
冯霜涵的状态一直不稳,冯夫人一会儿为她施加灵力,一会儿为她下点巫族特有的蛊术,勉强能够维持着正常体温。稍有不注意,就又开始发热。
从前半夜忙活到后半夜,把冯夫人和霜晴两人折腾得精疲力尽,仍不见好转。
“明明穿了特制的衣服,为什么还伤得这样严重……”霜晴将脸埋进双手,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
“幸亏穿了特制的衣服,不然你们两个就被子弹串成一串儿,现在一起躺在这里。”听了霜晴讲述的事情经过,冯夫人无情揭露事实,“那东西的威力可不是开玩笑,你没有受伤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霜晴露出眼睛,一双眼眶红得就像打了过量胭脂般,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姐姐:“可是那个时候我叫她先跑,她明明是可以跑掉的,她都是为了救我……”
温暖的双手覆上肩头,冯夫人安抚着霜晴:“这是她的选择,一定有她的道理。”
“是吗……”听到这个答案,霜晴有些难以置信。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被姐姐心甘情愿地选择?
她知道,部族里的月影都是极为忠诚的存在,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在主人遇到危险时会毫不犹豫以命相护。
可姐姐作为月影,姑姑才是她唯一的主人,她只是受了姑姑嘱托才会保护照顾自己,又何至于为自己做到这般?
这到底是姐姐作为月影的选择,还是仅作为她的涵姐姐本身的选择……
“病人的求生意识也至关重要。我们这么努力,她的情况都不见好转。”冯夫人轻轻拍着霜晴的后背,“月小姐想过没有,会不会你姐姐她本身就不愿醒来?”
霜晴陷入沉默,逆着记忆的洪流,回顾和冯霜涵的点点滴滴。
自从她逃亡路上第一次见到这个姐姐,姐姐就是一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总是冷着脸,眸中透出一股凛冽的孤寂感。
即使相处了四年,关系有所缓和,她也从没见过姐姐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知道姐姐不仅是月影,更是被当作继后来培养的,平时不是在学这个,就是在练那个。文化、武艺、礼仪……姐姐处处都近乎完美,她可以做比亚部优秀的月影,北海未来优秀的皇后,却做不了真正的自己。
因为月影不该有感情,皇后更是不被允许表露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医者不光要医身,更要医心。把心救活了,身体才有可能跟着好起来。”冯夫人说道,“我救治的病人里,很多比她的情况要严重得多,都凭着强大的求生**挺了过来。不如你想一想,什么是你姐姐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这可能是激起她求生欲的关键。”
听了冯夫人的话,霜晴握着冯霜涵的手,心一下子凉了下去。
“最重要的……吗?”她眼神变得涣散,没了高光,“我想不出来。”
没有喜好,没有憎恶,没有任何自己的意志,姐姐只是像一个冷冰冰的兵器,被姑姑攥在手中为她所用。
成熟稳重是表象,隐忍克制是表象,理性淡漠也是表象。除去那些被刻意培养出的表象,姐姐真正想要的大概只有自由。
可活下去,就注定得不到自由。
霜晴突然感觉一阵无力,俯下身,瘦削的脸颊就贴到了冯霜涵没有意识的手上:“我只知道,离开故乡的几年,我们吃了不少苦。都是姐姐照顾我、保护我。我不能没有姐姐。”
冯夫人却一针见血地指出:“可这仅代表你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你。”
霜晴闻言,丧气地低垂着眼眸,不断用脸蹭着冯霜涵没有知觉的手。
冯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再度回忆起十六年前那个春天,她没能留住受惊难产的花娘,那个与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大管家。
一时之间感伤,道:“看得出你们姐妹平时感情应该很好,至少你对你姐姐情深义重。所以,请务必想一想办法,好吗?”
办法……有什么办法呢?
对啦!
霜晴想起她小的时候,每次生病,作为大祭司的额尼都会在太阳下山之后拿起神鼔披上神衣为她唱歌。听了额尼的歌,她舒舒服服睡上一觉,醒来病就好了。
她的脸依旧紧紧贴在冯霜涵的手上,入神地蹭着:“姐姐,我也给你唱歌好不好?你听了,可一定要醒过来啊。”
夜色寂静,流亡在外的公主唱起了故国的歌曲。其嗓音空灵婉转,就像一个哄着稚子睡觉的母亲,为歌声灌注了全部的柔情。
歌是用北海语唱的,冯夫人虽听不懂词意,却能全然感受到曲中情意。
这歌声像冰雪融水汇聚的清泉,暂时冲洗掉她淤塞满心的疲惫与恨意。细细聆听,其中还有一丝婉转而深沉的忧愁,仿佛替她道出了藏于心灵深处的哀伤。
她身心渐渐放松下来,恍惚间,好像同少时的花娘一起回到南疆霞光与雾霭笼罩的花海。记忆中的小郎君站在那里,牵着他们年幼的女儿,温柔地唤她一声“彩云”……
泪水不知不觉中模糊了她的双眼。这一刻,她好像放下了多年的偏见。
不是所有北海人都是嗜血成性的恶人,原来北海的女子也可以这样温柔。她们和她一样,不过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是昏庸君王手下可怜的牺牲品。
一曲终了,熬了大半夜有些疲惫的冯夫人枕着歌声舒缓入眠,可冯霜涵依然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霜晴依旧握着冯霜涵的手,不知不觉间,肌肤相触的位置就从脸颊滑到了唇边。
这一刻,心中那压制已久的不明火种不知不觉燃烧起来,逐渐有了燎原之势。她轻轻用嘴唇在姐姐的手背上蹭了几下,慢慢地,落下一吻。
如果姐姐真的执意离开,她必须亲自告诉姐姐。
让她知道,她的心意。
如此,无论姐姐作何选择,她都不会在姐姐身上留下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可情绪带来的冲劲比想象中还要大得多,纵然霜晴心中有万千思绪翻涌,飞速跳动的心脏也无法将其送到空白的头脑中去,更无法诉之于口。
就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哽咽在咽喉,炽热的情意遂选择了绕路,随泪珠溢出眼眸。
看着病榻之上这张冰雕雪砌却略显沧桑的脸庞,霜晴俯下身,柔软的唇瓣轻触饱满的额头,再缓缓移动至脸颊。
犹豫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吻上了那饱满的双唇。
只是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的触碰,却好像为心中无法用语言传达的情感开辟一条通道,无声地将其尽数传递。
她不是女巫祭司一类的神使,不会唱额尼请神的乌春,也不会跳额尼驱病的玛克辛,不能像她的额尼一样进入神明的世界,只能想尽凡人的办法呼唤姐姐的灵魂。(乌春:歌,玛克辛:舞蹈)
她希望姐姐可以为她留下来。
不是作为比亚部的月影,而是作为她的涵姐姐本身留下来。
窗外的天空蒙蒙亮,霜晴脸上挂着泪,目光之中却带了一丝期待,注视着依然不省人事冯霜涵。
她就这个样子,等,一直在等。等着看冯霜涵会不会给出反应。
不知等了多久,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房间内被淡淡的金光笼罩。此时光的颜色不似夕阳那般绚丽浓重,冷冷的有些发白,难免显得苍凉。
“姐姐,你知道吗?从小我额尼就讨厌我掉眼泪,她说,眼泪是懦弱的证据,是弱者溃不成形的尊严。”霜晴垂着头,无力地低语道,“蹒跚学步的年纪,跌倒了,额尼就站在一旁,冷着脸,要我不许哭,必须自己爬起来。”
她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从星河璀璨的双眸滚落:“我不怕跌倒,不怕受伤,也不怕痛。只是想到可能失去你,我便再也不能伪装成一个强者的样子,只觉得怕得要命。”
疲惫地坐在朝阳光辉中,霜晴的心再一次凉了下来。等待的时间里,她脸上泪痕逐渐风干,眸中的光芒也随之消失无踪。
就在这时,冯霜涵的手指轻微抽动了一下,随后微微皱眉,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东灵话:“娘,我不喝药……我要听花姨……唱歌……”
这声音明明小得可怜,落在霜晴耳朵里,却像有人贴在她耳边敲锣打鼓一样,惊得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整整一夜过去,姐姐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
“姐姐!你说什么?”霜晴喜出望外,“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冯夫人也从睡梦中醒来,看了一眼放亮的天色,立马恢复了提心吊胆的清醒,询问道:“月小姐,怎么样了?”
“动了动了,还说话了呢!”霜晴一时激动得不知是哭是笑。
“那就好。”冯夫人松了一口气,“她算是度过了危险期,我们只要等她醒来就好。”
说罢,冯夫人起身,整理一下仪容。她看起来仍端庄优雅,举手投足就像一个西方的贵族妇人,只是度过了这样艰难的晚上,不免有些沧桑疲惫。
她对霜晴叮嘱道:“新的一天开始了,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先失陪一下。你姐姐这边有什么事随时差人叫我。”
“好,夫人慢走。”
送别了冯夫人,霜晴回到病床前。让她意外的是,床上的病人竟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