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宁的心愿?”冯月昭疑惑道。
霜晴则点了点头:“嗯,宛宁的心愿。”
她听温舒冉说了宛宁和楚临萤的全部故事,坐在马车上,便同冯月昭复述了事情的大概。
“宛宁一直以为阿萤姐看不起她的身份,这是她的心结所在。毕竟在我们北海人一贯的观念里,伶人并不是那么得体的差事,她又是家道中落的王女。”霜晴叹了口气,“最令人难过的是,她们曾是师徒关系,她的技艺还是阿萤姐教她的,现在却……”
说到这里,霜晴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初心难改偏逢物是人非。”冯月昭道。
“对,就是这样。”霜晴非常认可她的概括,“宛宁最难过的是阿萤姐变了,她觉得自己的心意遭到了辜负。”
“所以,她想知道楚姑娘回到东灵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的,她只想要一个真相,想要阿萤姐发自真心的确切答复。”
“可是这种事情……”冯月昭顿了顿,“楚姑娘万一有着难言之隐,不一定肯对我们交底。”
“试试吧,万一呢。宛宁可是用生命为她争取到打胜仗的机会,但凡她对宛宁有过哪怕一丁点的情谊,会让宛宁安心离开的。”霜晴严肃道,“若是她不肯对我们透露,便代表宛宁真的错付了。”
她的声音有些许哽咽,她是真的心疼这个天真果敢的小阿妹。
或许宛宁这一生也没有明白爱情是什么,演绎过台本上那样多的悲欢离合依然如是。只知道很多年前那个东灵来的阿姐惊艳了她的时光,令她始终无法忘怀。
作为西部首领的掌上明珠,草原上最尊贵的女儿,她始终有着呼风唤雨的底气,一度以为只要肯争取,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属于她。
可是她错了,这世上的感情不是她想争取就能得到的,她一意孤行的单恋终究换不来两情相悦。
她心心念念的东灵阿姐,最终连唤她一声“索修日娅”都不肯……
再次来到那个僻静无人的小巷,冯月昭照旧学野鸽子叫了三声,楚临萤果然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她们面前。
霜晴开门见山道:“阿萤姐,宛宁有话想问你。”
听到这个名字,楚临萤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帽,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呢喃:“对于宛宁小姐……我真的很抱歉。”
眼看霜晴眼眶红了起来,冯月昭拦在她身前,只平静地问:“楚姑娘可是有什么苦衷?”
楚临萤长叹一口气,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却不敢停留在霜晴的脸上。
“不瞒你们说,我乃江湖人士,一生本漂泊不定,现又有任务在身,故不愿将宛宁小姐牵扯进来。”她回答道。
“所以你对她说了那些难听的话,并非出自真心,只是想保护她?”霜晴蹙眉问着。
对楚临萤而言,她有她的身份和使命,只当于千万人中和宛宁相逢是种万幸,却并未指望能够有始有终。
于是她苍白无力地应了一声,道:“我一早料到雪城会有变故发生,宛宁她又是那样天真单纯一个小姑娘,留在这里做着抛头露面的工作必然会带来危险。我一心希望她离开雪城,最终却也没躲过天命弄人。”
霜晴听到这话,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她瞥了冯月昭一眼,没好气地对楚临萤道:“难怪这你俩能成为朋友,敢情都是一种处事风格。一厢情愿的隐瞒和保护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深情,别太自以为是。”
冯月昭稍稍有些惊讶,转念一想,许是霜晴正因为宛宁的事心情不好,言语才尖刻了些。
楚临萤却不愠不恼,只是再次将头低了下去:“是的,我很抱歉。”
“事已至此,抱歉又有什么用?快收起你那廉价又虚伪的自我感动。”霜晴却没有丝毫收敛的架势,悲愤道,“我敢说,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尊重过我们宛宁,也不曾把她放在与你平齐的高度去沟通交流。因为她比你年纪小,因为你是师她是徒,所以你自然而然地把她放在了弱势的位置,不信任她,怕她给你添乱,而忽略了她真实的想法。美名其曰是保护她,实则把她推向深渊。我没冤枉你吧?楚临萤女士。”
她依旧横眉立目地控诉着,鼻尖的酸涩与眼角的堵塞再度交织到了一起:“宛宁她就是个热血冲动的傻小孩,心智并不够成熟,你回避她,贬低她,只会让她产生自我怀疑,所以她会一种不理智的方法去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现在你告诉我,事实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可怜我们宛宁到死都被蒙在鼓里,她本可以不用那种方式证明!”
楚临萤的面部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就像一尊石像立在那里,口中重复着:“我真的很抱歉,索修日娅……”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霜晴身体绷得僵直,眸中的冷与热时而交织而出,时而又仿若凝固。
冯月昭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想对她说些什么,却抿了抿嘴,只道:“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霜晴回握住她的手,往她身旁近了近,将头倚靠在她的肩膀,目光里依旧是凝滞的戚然,只懒懒道:“不想吃。”
“你这样子,宛宁妹妹看了会为你担心的。”冯月昭说着,伸手轻抚她两腮无肉的脸颊。
经过冯家这两年的调养,霜晴本来已经胖了一圈,恢复了十几岁女孩该有的丰盈圆润的健康模样,现在却因为玉阳一事和宛宁一事的接连打击,再次变得憔悴枯瘦。
“你既已替她完成心愿,不能再为她增添牵挂了。”冯月昭心疼又无奈,只得柔声劝道,“就当为了让宛宁妹妹开心一些,好么?”
见霜晴伏在她的肩头无力地微微颔首,她便对赶车人吩咐道:“师傅,去鸿顺楼。”
霜晴依旧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入深海漩涡,逐渐失去挣扎的力气,一点点被腥咸与黑暗的窒息感吞没。
正不由自主地,走向一个未知的深谷。
到了酒楼,冯月昭特意选了几道霜晴平日里爱吃的菜色。
可看出霜晴几天没有吃饭,不等菜全部上齐,来一盘吃一盘,风卷残云般的速度惊得店里几个小二都侧目而视。
冯月昭却不甚在意旁人的目光,只是手撑下巴悠然坐在一旁,看着霜晴三下五除二将一个个盘子清空,神情渐渐放松下来。
“要是让你七姨看见,又该说你了:说着不吃也不少吃,就差把盘子也吃了。”她打趣道。
霜晴暂且放下碗盘,道:“不对,她应该会说:真没出息,比灰灰大狼狗吃的都多,这辈子没吃过饭咋的?”
说罢,二人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
见霜晴心情好了些,冯月昭渐渐放心地收起笑容,道:“你不该对楚姑娘发脾气的。”
“我只是替宛宁生气。”霜晴随之也收敛起笑容,“这对宛宁来说,无疑是最愚蠢最不好玩的恶作剧。”
她放下筷子,极力掩盖着声音中隐约的抽泣:“或许阿萤姐日后会有所反思,会明白这种自以为是的默默关怀有多伤人,多误事,可又有什么用呢?宛宁……我们宛宁可是再也没有日后了……”
冯月昭起身坐到她的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却不认为楚姑娘的做法有什么原则问题。至少,不应该被你那样奚落。”
听到这话,霜晴怒极反笑:“对,我不应该的那可太多了。最不应该的,就是让宛宁送我回来!反正我被困在玉阳,你压根就没想去找我。让我被那老太妃逼着和彦斌成亲,在你眼里就应该了。”
冯月昭听后一惊:“你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和你说。”霜晴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情绪,“我,和彦斌,太妃钦定的婚事。这次是四姨暗中授意,宛宁和筠溪姐姐帮我逃出来的,可若送宛宁回去,我必须再一次面对这个问题。”
她话音一落,便感受到身旁的人身体微微一僵,久久没有释缓。
见冯月昭沉默不语,她又道:“宛宁是为了帮我逃走,才遭此不测。现在她不在了,我自然应该留在那里,替她照顾四姨。”
冯月昭也想到宛宁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句嘱托,若是她遭遇什么不测,千万要替她照顾好她的额吉。便木讷地点了点头,道:“梨雪夫人身体不好,身边不能缺人照顾。”
“四姨没了女儿,我没了额尼。无论为了宛宁,还是为了我额尼,我都必须留在玉阳照顾四姨。我不能再像这次一样,不顾一切地逃走了。”霜晴重重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靠在冯月昭的身上,“可是我真的不想嫁给彦斌。像我们这样的人,亲人和爱人,难道必须选择一项而抛弃另一项不可吗?”
冯月昭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她唯一的亲人并没有让她做过这样的选择。
她的娘亲是南疆母系部落出来的女子,那里都是女性共同抚养部落里的孩子,不分亲疏。因此就她们那里的人而言,最关心的事情是能否有一份安身立命的事业,对于婚否育否或是选择何种伴侣并不甚在意,长辈也不会干涉过问。
她们不会花费时间精力研究这种不该存在的难题。
“娘……”回到家后,她问冯夫人,“难道我们真的错了?”
明明霜晴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处境,若执意于二人之间的小情小爱,必然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从而身陷囹圄。冯月昭想,不如自己退一步,放她回去结婚生子阖家团圆,如此也算回归正轨。
反正她们的相识就是个阴谋,而那个阴谋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打破。只要自己不再出现,只要自己不再对她有情,心爱的姑娘就不会再面临选择的痛苦。
像霜晴那样明艳如火的姑娘,一旦回到生养她的北海大地,同她的亲族们生活在一起,应该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忘记在东灵的一切,变回从前热烈张扬笑容明媚的模样吧……
听了她的问题,冯夫人稍微思忖了片刻,并没有回答她,而是说道:“我打算整理一下家里存放的药品,你过来帮我好吗?”
冯月昭一头雾水,却还是点头答应着。
她知道,医馆被毁之后,娘亲也没有放弃行医救人,一直在暗中收购药材。为避人耳目,往往都是在洋装店偷偷为人看诊,再回家暗中配药。
随娘亲来到杂乱无章的库房,她不禁对着这一屋不知是什么的药品皱眉道:“这里为何这么乱?”
“这些是我研制新药时的失败品,都被我随手塞在了库房,定时才会进行集中整理。”冯夫人笑了笑。
冯月昭知道她这娘亲大事上一丝不苟,小事上却不拘小节,只是现在,她面对这满满当当的库房不知道如何下手。
“那您的失败品可真不少。”她无奈道,“都销毁吗?”
听到她说销毁,冯夫人可是有点心疼:“那哪能啊,它们只是没有被制成最早预期的样子,不代表它们就毫无用途。比方这个,我本来想做成助眠的安神药,却无意中研制出了清醒梦的配方,这可是个重大发现呢。”
“那要怎么办?”冯月昭问道。
“每种药旁边都有我记录下来的配方,我们就分门别类将它们整理好,改作别的用途也好,当作原材料二次入药也好,我会想办法让它们发挥最大的价值。”冯夫人对她说,“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世上一切事物都有其独到的意义,只要我肯想办法,就一定能将其赋予新的意义为我所用。”
冯月昭只是默默收拾着东西,轻轻道一声:“是这样吗……”
冯夫人对她笑眼一弯,道:“年纪轻轻别太死脑筋呀,你看,它们归置于不合适的环境里,只会被人当成废品。如今我们带它们脱离了原有的位置,重新赋予意义,就是完全不一样的结果。换句话说,是我们的变革赋予了它们新生。”
“变革?新生?”冯月昭不解地抬起头。
冯夫人依旧十分温柔耐心地,拿起架子上的一个小瓶子,如是说道:“如果按照最初的标准来评判,这个外用的创药虽然也能促进皮肤愈合,却有刺激毛发增长的副作用,无疑是失败品。如今变换一个标准,我们可以把它用作头皮损伤产生脱发的患者,帮助那些患者生发。如此一来,我们变革自己的思想,赋予了它不一个的意义,使它免于被丢弃销毁的命运,于它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新生吗?”
冯月昭从来不喜欢那些假大空的所谓“意义”,只相信客观存在的已知事物和约定俗成的已有规则。可听了她娘亲这番化抽象于具体的解释,竟也觉得有点道理。
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冯夫人笑了笑,手上继续着整理的工作,嘴上却依然没有闲着,边聊边干是这位热忱大姨一直以来的风格。
“我们东灵讲究万物皆有灵,对普通的物品都不会随意轻视遗弃,更何况是活生生的生命呢……”她顿了顿,又道,“起点,可不一定就是终点啊。我更喜欢看到人应该成为的样子,而非当下暂时的样子。”
冯月昭闻言恍然大悟。
在她还是比亚部月影的时候,是霜晴赋予了她新的意义,帮她恢复记忆回到娘亲的身边。如果没有霜晴一系列不甘现状的变革,只怕她早就以比亚比拉·霜涵的身份死在刺杀北海皇帝的动乱中,而无法成为如今的冯月昭。
当初是霜晴将她从黑暗与桎梏中拉了出来,赋予她新生,现在她也应陪霜晴度过难关,而不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将她独自推入深渊。
“我不是楚姑娘,她也不是宛宁。我不能和楚姑娘犯相同的错误,不能让她成为下一个宛宁。”冯月昭对自己说着。
她们要一起走向重生。
收拾完库房,冯月昭第一时间找到了霜晴,告诉她:“我和你一起回玉阳。”
冯彩云:还得是我,雪城著名心理辅导大师,谁有事都得我来劝……回头重建医馆增设一个心理科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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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