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风街另一头,廉况手足无措的站着。
廉婶儿一脸嫌弃的瞪儿子一眼,转而笑得殷切,拉过身边女子的衣袖,一指廉况道,“这就是我那不成材的儿子,你看看。”
钱又贞羞红了脸,低着头只敢拿余光去看,视线上移,待见到廉况腰间那柄黑漆漆的刀,赶忙将视线收回。
钱又贞嗓音细软,嗫嚅道,“婶娘,您没说儿子是惊羽卫的大人。”
廉婶儿还是陪着笑,她哪里会不知道都尉府那么多的小伙子个个拿出去都像模像样,可单那一身飞羽服站出去,别说相亲的姑娘们了,就是只母蚊子都不敢上前叮咬,更别说找媳妇儿了。
廉婶儿说,“惊羽卫怎的,我儿是个老实的,就是嘴笨,你也知道着惊羽卫规矩重,他从不胡来。”
钱又贞头埋的更低,只说,“婶娘,我先回去了。”
廉婶儿急忙拉扯,百般挽留,廉况遭不住,大喝一声,“娘!”
二人受惊,两双眼齐齐朝他看来,钱又贞惊惧之下又赶忙收回视线,廉况咳了咳,一把拉回廉婶儿,“娘,这里是什么地方,再让人看见。”
廉婶儿辩驳,“什么地方,我看这里比京城别处都好,又安静又安全!”
钱又贞小跑着离开了,慌乱见掉落了一方手帕,棉绢红布,上头还绣着个贞字。
回到住处,廉婶儿径自埋怨着,“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看人家程大人,听老唐说前些日子程大人都上门求亲了,你怎么一点儿不着急,我也不图你找个镶金戴玉的,这又贞呐虽也是个寡妇,但还未生养过,眼瞅着身子骨也好,你争争气,好歹也跟人家说上几句话。”
廉况不想说话,躲在一边擦着刀,自打他娘知道他惦记桐城的李寡妇,再以后也没多要求他,只求对方不带个拖油瓶就行。
廉婶儿还在喋喋不休,已经从赵鼎和秦傲君说到了褚破和他们家大人。
廉况听不下去,脑子里混混沌沌又生怕他娘再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赶忙借故逃离,“府里事情多,我忙去了,娘,你出了门可不敢乱说咱家大人的事,这叫妄议官中,要治罪的。”
春来渐暖。
褚破的断腿恢复的不错,早早拆了木板,现如今已经能够拄着手杖四处走动。
明落在议事厅里忙碌的时候,都尉府上空渐渐升高的一纸风筝惹来不少人张望。等明落回到府邸,那根雕着狗头的手杖被丢在院子里,褚师爷正卖力的攀在梧桐树干上,树下两条狗摇着尾巴撒欢的围着梧桐跑。
明落冷了脸。
身后几人无语望天,赵鼎一个箭步飞身过去,将人从半高的树上拎了下来。
褚破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脚底便稳稳着了地。
指挥使大人面色不善,褚师爷噤了声,扯着嘴角站在原地装乖巧。
程实憋着笑上前,捡起那根可怜的手杖双手递上,每每见到手杖上那颗圆润的狗头,程实都忍不住要笑出声。
“噗!”程实笑了,然后赶忙收敛神色退到一边去了。
手杖是应褚破的要求,晁介亲自打的,狗头是照着田园的脑袋雕的,因为太岁头大,雕出来不好抓手。
明落问,“师爷好雅兴,断腿爬树,不知待痊愈后更要如何?”
褚破当然不敢顺嘴说他想上天,想和日头肩并肩,于是正色道,“自然是继续为惊羽卫鞠躬尽瘁,鞍前马后。”
明落看一眼挂在梧桐树梢间的风筝,道,“惊羽卫不需要一个为了上树捡风筝而摔死的师爷。”
褚破也将视线从那可怜的风筝上移开,笑眯了眼,“天气这么好,咱们吃火锅吧。”
炭火烧的旺盛,铜炉里的肉汤翻滚不息,白烟缭绕。
褚破从房里拿出两坛子酒来,“赵清明那里要来的黄柑酒,温一温正好。”
晁介见酒高兴,“你这里从来不缺好东西。”
赵鼎却说,“廉况今日当值,若他知道你又背着他喝好酒,你这兄弟可就要跑了。”
褚破连连摆手,自信道,“他糙得很,根本品不出好酒。”
程实点头道,“他最近有些忙,廉婶儿逼着他相媳妇儿呢,褚哥,怎么廉婶儿再没给你张罗相亲事宜了?”
褚破想了想,“我对女人不好。”
晁介大咧咧,“我看不是,你对妇孺都好得很。”
褚破笑答,“我这虚三十的年纪,快的话早能抱孙子了吧,人家姑娘跟了我能图啥,图我岁数老,图我俸禄少?”
明落轻轻放下酒杯,斜眼看他,“师爷总是觉得惊羽卫俸禄单薄。”
褚破满脸堆笑,单不单薄的反正他预知的银子都已经排到百年之后了,于是和颜悦色道,“主要是我没规划好,总存不下银子。”
赵鼎说,“我记得你初到京城时,还说廉况花光了你的老婆本。”
褚破一脸严肃,思考道,“所以我觉得,我可以找个有钱人家,入赘也行。”
晁介大笑,“你小子没出息啊。”
褚破笑,“等我找个有钱的,让我不拿俸禄都行。”
赵鼎状似无意道,“师爷可有心仪之人。”
褚破拿余光去看,见明落神色如常,便说道,“有,高的,瘦的,笑起来温温柔柔的,说起话来怡然有度的,有钱,还有地位。”
莲菜心翻卷沉浮,铜炉里咕嘟嘟冒着泡。
程实想去看他家大人,强忍笑意之下没注意被溅出的肉汤烫了手,哎呦一声惊呼。
他家大人淡淡瞥来一眼,程实慌了,脑子一热便道,“褚哥,你说的是萧庞?”
梧桐树下,明落的小院子里寂静无比。
好半晌,褚破摔了筷子就要起身,隔着长桌甚觉施展不开,就要绕过明落去,一副吃人凶相。
明落只一只手探在他腰际,轻轻一按,褚破重新坐回了椅上。
褚破一指对面,“你家唐小茶知道你瞎吗?”
程实缩着脖子作揖讨饶,赵鼎单手成拳假意抵在鼻尖咳嗽几声掩住了笑意。
褚破再指,“亏我还帮你给小茶挑点心,亏我还帮你出主意都小茶开心,亏我拿你当弟弟一样掏心掏肺,你情场得意就不顾哥哥我的死活,萧庞是谁,谁是萧庞,我说你有钱我心仪你行不行?”
程实快哭了,眼巴巴看着明落,几番欲言又止。
他家大人老神在在,唇角不时勾起,显然一副赏心悦事的模样。
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就在以褚破为代表的几人欢快打闹下进入尾声。
褚破突然问,“哎,丁乾怎么还没回来,这次是去哪儿执行公务啊,都这么久了。”
打从他被抬回府邸见过一面丁乾,此后近两月,丁乾再未出现过,往常几位同知大人甚至是秦傲君也会时不时带人出京,少则三五天,多则月余。褚破理解,也只是随口一问。
只是这一问,终于是问出了问题。
原本收拾碗筷的晁介险些被尚有余烬的炭火灼了手,赵鼎别开眼,就连一向爱说话的程实也眼神躲闪。
褚破去看他家大人,明落淡然回望。
褚破深吸口气,捂着心口问,“你们瞒着我什么,丁乾人呢,他是不是出任务的时候牺牲了?你们是不是怕我难过所以不告诉我?”
“啊?”程实张大了嘴。
晁介怒骂,“放他娘的狗屁!丁乾那可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百场的人物,乱军之中一箭可破对面城旗,他......”
晁介忽而噤了声,赵鼎看向明落,明落淡淡开口,“丁乾请战,此刻已在北境天颐军中。”
褚破静静坐在那里,好半天扯出个实在让人不忍直视的假笑出来,“丁乾又去当将军了啊,真好。”
北堂渡沉冤,北齐逆党伏诛,此刻北齐大乱,天颐军士气大作,丁乾此去,一为时势,一为雪恨。褚破知道,丁兆坤老将军的遗骸还埋在北境。
褚破是钦佩丁乾的,父亲战死,埋骨他乡。丁乾带着棺椁一路南下,直到上了京城官道,才转换经幡,九尺百炼扬起,将装着罪将北堂渡的棺椁抬回了京城。
为此,圣上下旨赏了丁乾一百军棍,由一同入城抬棺的将士亲自行刑。
明落说,“我也曾请战,只是陛下一直未准。”
心底一空,褚破强忍着冲动望过去,明落一笑,“今日早朝,圣上已应允,着我领军师中郎将前去督战。”
褚破问,“你不带我?”
明落道,“褚师爷,此去,都尉府还需师爷多照拂。”
褚破又问,“我一个瘸子谁照拂我?”
明落道,“爬树时动作不慢。”
褚破再问,“你真的不带我?”
明落起身,淡笑着径自去了小书房。
院子里各自忙活的人都静悄悄不出声,褚破看着眼前的空酒坛,再看看小书房阖上的门板,好半晌,也静悄悄拄着他的狗头手杖回了房。
明落两日后就走。
褚破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整整两日。
城外大军齐备,日未升,天际昏暗,指挥使府邸前骁骑军手持火把等候多时。
府门前,护军统领有些尴尬的看看立在马上的赵鼎,后者无动于衷。
石阶之上,褚破像个刚被挖出来的冤死鬼,静静立在指挥使大人面前,怨气直冲云霄。
抖开手中披风,雪白的狐毛莹润无暇,细腻无比,茭白蜀锦的缎面流泻而下,银线刺绣的桃花枝在火把照耀下映出银红的光,似开似落,如活得一般。
褚破手一扬,将披风围在明落肩头。
明落:师爷宝贝真多。
褚破:娶我,我的嫁妆贼值钱。
明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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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不老之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