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金风玉露(四)

好半晌,丁乾才道,“他喝的是大人的酒。”

千秋宴到底是国宴,国宴的规格有多高褚破尚在慢慢参透,直到三席替换过后,诸多内官撤了宴席,引导着大人物们分坐于殿前两侧,中轴线上铺就红毯,尚膳监络绎呈上瓜果小食,先前在雍和门前不见天颜的低品阶官员也纷纷落了座,水榭高大,隔绝开了女眷与官戚。

褚破莫名而自然而然的被安排坐在明落身侧,举手首位便是北堂戚,明落依旧不发一言。反观褚破,丝毫没有半分惴惴不安,此刻好似激发了“褚姥姥”本性,朝着水榭四周频频打望。

好巧不巧的,褚破远远瞥见一群身着书院服制的学子们。

自然是青驹书院的学子才能出现在千秋宴上,而那个一眼被褚破望见的熟悉人影,便是丰子明。

褚破低低笑出了声,也不知道那个小变态有没有认认真真吃萝卜。

褚破认为,今天的重头戏应该在那个死了大内总管的北齐使团身上,就在他翘首期待北齐王子与公主献舞之际,南陈那个宴会前宣称染疾的二皇子却突然而至。

周皇寿宴,自然没有薄了他的面子,被宣觐见的南陈二皇子姗姗来迟,面色不见任何病态,引得众人遐想无限。

褚破自然是知道南陈的,在武周的西南角落。那个偏安一隅陈国国土面积也就比两个河间府大那么一点点。

这个在武周夹缝中依旧生存的陈国其实令褚破揣测过许久,就像他耳闻中那样,南陈一向乖巧顺遂,然而就是这个乖巧顺遂的陈国,他的二皇子在武周皇帝寿宴之上大搞一场特殊化,报病不至,而后神采奕奕的出现。

南陈二皇子被属下簇拥而来,怀里还抱着一把琴。

出乎褚破意料的,大皇子很年轻,却在行礼后,带着今日最浅薄的贺礼,依靠着最小的国土,说着最猖狂的话。

南陈二皇子抱着琴,“周皇陛下,半月前收到信说我陈国国境内出土一把古琴,彼时天降暴雨,惊雷过后便有人在田间发现一木雕的凤羽,采挖后终得了这把凤尾焦木琴。我遂连忙命人送往武周,就在方才将将送至,没了这琴,实在无颜面见周皇陛下。”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献琴之时,就见那二皇子哀怜的抚着琴身,突然道,“陛下,不知武周可有古琴能与之媲美?”

满场哗然。

周皇笑而不语,有人将手中酒杯重重掷在桌案上。褚破在案下指了指相爷对面那个与他遥遥相对分坐首位的男人,问道,“摔杯那个是谁?”

明落道,“当朝太师。”

当朝太师,那个因为老婆外甥被杀就给惊羽卫施压限期破案的大佬,那个能与明落老爹分庭抗礼的男人,此刻横眉倒竖,正怒目瞪着南陈二皇子。

褚破两只眼不停的在两人之间逡巡,直到周皇命人喊来乐师,只笑吟吟说了句,“难得陈国有心,皇子若偏爱琴音,便让我大周乐师为皇子助兴一曲,只当恭贺南陈得此美物。”

南陈二皇子笑道,“如此甚好,既然大周派出乐师,我陈国便也派出乐师,以此琴与周乐斗上一斗。”

褚破没忍住,小声嘀咕,“大人,你说他那琴刚挖出来,能出响吗?”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

无数视线汇集在褚破身上,南陈二皇子的脸色几乎未变,笑意更盛,“这位大人倒是提点了我,不如换个斗法,今日便看看在座哪位大周乐师能奏响我陈国这把凤尾焦木琴。”

褚破笑弯了眉眼,在桌案下暗戳戳拽了拽明落衣角,后者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电光石火只间,褚破明白了。南陈大皇子毫无征兆的出风头,意味不明,但是挑衅的姿态很端正。周皇不喜不怒,对他的挑衅态度甚至称得上淡漠,俨然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相比太师的愠怒,宰相就显得老神在在的多。褚破看着兀自呷酒的宰相大人,终于明白了眼下的局势。有人要斗,那就有人接招,谁想围捕,谁想逃窜,总得拉出来遛遛。

既然已经做了回狐狸口中的肉,再做一回猎物又何妨。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褚破大马金刀的站起身,走到南陈二皇子面前,不算恭敬的伸出手,对方没有动。

褚破说,“二皇子,你不给我我怎么弹。”

褚破又说,“再好的琴也是琴,死物而已,它需要一个伯乐,我作为大周人,愿意先试试。没关系,我没弹出响还有别人,二皇子放心,我大周就是人多。”

双手抱琴横在胸前,褚破成了全场的焦点。褚破不会乐器,上辈子唯一能弄出响的是训练时候吹过的铝合金哨。

一手摸过琴弦,低哑沉闷的摩擦声带着土木的腥气冲击着每一个人。

想了想,褚破还是硬着头皮走到明落面前,问了句,“大人,会弹琴吗?”

明落回视,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点了点头。

摆好琴,褚破小声道,“其实我能弄响,就是怕动静太刺耳,惊扰了陛下。”随即又对着南陈二皇子道,“我认输,换下一个选手。”

周皇适时开口,“这位是惊羽卫指挥使,明落。”

南陈二皇子眼神略闪,只道,“原来是明大人,闻名不如见面。”

回答他的是一声铮鸣。

“噌”的一声,如寒鸦过境,低沉震荡,亦如当头一炮,南陈二皇子的脸瞬间阴沉下去。

褚破离得最近,比谁都能感受的清楚那一声琴音带出的情绪。是杀气。

不着痕迹的冲明落使个眼色,暗叹一句大佬牛掰,却见明落为不可察的朝自己挑了挑眉。

月初升,月光如水。

弦始动,琴音乍泄。

这把琴没怎么保养过,琴弦还有些扎手,明落十指翻动,一瞬间曲已成调。老琴被埋没在泥土中,古老的旋律被封禁,重见天日的时刻,带着特有的阴沉,低靡萧索。

杀意在片刻后刺破每个人的耳膜,褚破只有艳羡,他不知道明落是如何将这个看起来只能弹高山流水的乐器演奏出十面埋伏的气魄来。

消寂的场中让人冷汗淋漓,只有褚破的声音,“良辰,暖风,佳公子。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要吟诗一首。”

看向褚破的道道眼神明显变得浓烈,惊羽卫们如是,水榭旁的学子们如是,身边的大人物们亦如是。

琴音适时的和缓了半分,褚破背着手,朗声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晃悠悠踱步在南陈二皇子面前,褚破堆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

这一笑,天崩地裂,琴音好似千军万马奔袭而来,气势陡然而生。

褚破缓缓开口,“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陈州做汣州!”

话音才落,南陈二皇子那张已经阴翳的脸瞬间变了颜色,此刻他的脸色更附和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琴音如同奔雷压城,仿佛下一瞬便能以摧枯拉朽之势毁灭一切,琴音也是在此刻戛然而止,平息的声音和令人无法遏制的遐想。大周的琴师能不能奏响这把琴,自然是能的,只是没人能像明落这般,奏出大周的声音。

南陈比邻大周之南,边陲汣州紧挨着陈国,多少边关贸易往来皆有汣州出入。这些是褚破就在南陈二皇子出现时才向明落小声打听来的。

余音绕梁,突然一声喝彩,有人在情理之中却极为不合时宜的喊了声“好”。

褚破循声望去,就见一群华服少年围坐一桌,喝彩的正是齐国公那个傻儿子,裴渊。

褚破朝他扬了扬下巴,又抱着琴送回到南陈二皇子身前,赞叹道,“好琴啊好琴,就是图案老旧了些,凤尾就是凤尾,到底寓意不好,不然二皇子走的时候我送你一把大周的琴,我大周的鸡冠花特别美,到时候给二皇子刻一把。”

做人,就要不遗余力。做恶人,就要一恶到底,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不管对方面色如何,褚破一把将琴塞进他怀里,一溜烟跑回位子上坐好。悄悄打量下明落的指尖,小声说道,“大人,蛤蜊油滋润,回去涂抹涂抹。”

明落斜睨过来,“诗不错,人太惹眼。”

褚破终于闭了嘴,任由这之后周皇与南陈二皇子如何客迂回的展现话术,也没管那二皇子离开前意味深长的一眼,只是一味的喝酒,果酒清甜,蜜饯绵密。

当刺鼻的烈酒香气混着异域香料袭来的时候,褚破眼前一亮。他差点忘了今晚他等待已久的两个人。

手鼓鼓点切切,摇铃轻响。

金元滢香肩外露,腰肢纤细柔软,胯间的摇铃跟着腰肢款摆一下下步上水榭歌台,她赤着脚,殷红的脚趾蔻丹比红毯更为妖冶。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题临安邸》宋·林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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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破:哇,我家大人棒棒哒~弹什么琴,你弹我啊!!

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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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金风玉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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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破
连载中酱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