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油灯明明灭灭,窗外的潮汐层层叠叠。
明落身上的浅淡药香就像摄人心魄的酒,褚破拼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将自己牢牢攀在床榻边,一双手死死抱着床柱,眼巴巴看着桌前坐着的人。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明落难得见一回褚破醉酒,好整以暇的端坐在那里,就那么安静的盯着。
褚破按捺不住,终于开口,“阿落,我中毒了。”
明落语气里有些散漫,有些放纵,“师爷向来贪生怕死,又向来从不设防,见怪不怪。”
褚破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独自别扭了半晌,才道,“阿落,你是不是看了我的遗书。”
明落眉头一扬,语气里毫无波澜,“我记得展信便是我的名字,难道不是给我看的?”
灯花晃了一下,明落的脸映在灯影里,像桃花映在春水。
褚破盯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蹭的从床边窜起,直直走近,低头看着明落,语带埋怨,“你骗我。”
明落却笑道,“师爷不也是瞒着我偷下江南,此番行径至今没给我一个解释。”
褚破垂眸,“你把我送回桐城,说明你要做一件极为危险的大事,我能想到的就是南陈的祸事,那另半封密信是南陈的手笔,我也猜袁青梢逃到了这里,所以我才偷偷跑来的。”
眼前的人惯会演戏,却从来不会将万般的委屈宣之于口。此刻的褚破有多委屈,明落就有多无奈。
“南陈不足为惧,蓝溪舟早有颠覆之心,但到底不如蓝羽川人心所向,我在意的是他派人追杀你,送你去桐城,我说过因为京中有变,担心顾及不到你,所以送你去暂避一时。”明落在解释,抬手点向褚破眉心,无奈道,“师爷不是一向爱惜自身,却为何孤身南下。”
眉心处火辣辣的滚烫,褚破低着头,呢喃开口,“我怕死。”
“但我更怕你死。”
额头又被明落轻弹了下,明落下手很轻很轻。
褚破说,“你要是出了事,我一个人在桐城跟死了也没区别,反正都是死,还不如一起。”
还不如一起。
明落的心狠狠揪了一下,熨帖的疼。
明落去牵他的手,褚破此时乖顺的像一只猫,只是那双爪子滚烫的可怕。
褚破小声诉苦,“阿落,还是家里好,外头太危险,我总被人暗算,南边的人都爱下毒,一点也不磊落。”
明落说,“原本打算京中事毕就南下找蓝溪舟算账,是你自作主张。”
褚破低着头,无声的认错。
看着他双眼迷蒙,明落有些好笑,却还是趁胜追问,“所以你到底又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褚破突然沉默,心底警铃大作。
明落握着他手的力道微微加重,褚破艰难开口,“我没有,我发誓。”
明落轻笑出声,“原来醉酒的师爷这般不会撒谎,倒是教人不舍得让你清醒。”
有风吹进。
窗外银浪翻卷,湿湿润润的风裹挟着海水的淡淡腥气吹进室内,灯火一闪,将灭未灭之际如同死灰复燃般重复生机。
室内的昏黄与窗外的斜阳接在一起,褚破突然觉得心头一痒,抓着自己手的人猛地用力一扯,只觉得天翻地覆,满室的暖意化作流光。
褚破跌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依稀只记得明落近在咫尺的声音。
明落说,“师爷借醉撒泼,目无上峰,几番言辞调笑,该罚。”
白皙纤长的手指勾上衣带,它们散开,它们随衣散落。
褚破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渴望一切氧气和水。
“阿落呀......”
他的喟叹像是求救一般。
盛情难却,明落在控制。
怀里的人那般滚烫,眼尾的红似在讨好,在邀请。
鱼儿离了水,拼命的渴望着救赎。
他在吞咽。
他在迷失。
湿热的海风吹不来的腥甜,成了他的欢愉。
月上中天时,褚破在讨好,“我自己可以。”
夜沉似海时,褚破在求饶,“放过我。”
海岸熹微时,褚破只剩徒劳,“你杀了我吧。”
那一晚,褚破好似做了一个梦,黑沉香甜的梦。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那一晚,无数南陈百姓被低沉震荡的轰隆声惊醒,继而噩梦般惊惧的躲在家中不敢出来。
清晨,月还未落下海岸线,蓝羽川便一脸愤懑的冲到了寮湾,直剌剌站在渔村联排的房屋前,死死盯着那扇房门。
看了眼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皇子,三全翎欲上前敲门,被人拦下。
晁介说,“我劝你别去。”
程实说,“小三,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咱们这位师爷,他可记仇的很。”
明落在半个时辰后打开了房门,入眼便是一脸难言的蓝羽川和强作无所事事状的下属。
明落蹙眉,面上却是难得的舒爽安逸。
蓝羽川不顾身旁人阻拦,几步上前,将一份谍报摊在明落面前,“你什么意思,武周什么意思!”
程实好像不愿落了下风似的,紧接着上前,将另一封信报呈了过去,“大人,今早送来的。”
明落接过,一手一份。
一封上书,武周大军压境,于昨夜围困扶水城。落款是国都城防卫。
另一封上书,兵炮已待,何时开火。落款是左扬。
武周神机营千户左扬,此时正神情肃穆,内心激荡的坐镇军前。
天知道他有多激动,当日关老将军唤他入营,只说了一句,要他带兵南下,直抵南陈国都。
左扬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刺激的军令。
紧接着,关汉溟沉思间又说了一句,“此行,务必保密。”
男人最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隐秘而伟大的任务,一旦沾上,就会上瘾。
左扬兴奋的两个晚上没睡着觉,兵士是自己亲自挑的,得令后几乎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这才在半日前赶到。
彼时,褚破于混沌中苏醒,昏睡前的种种如跑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回闪。
褚破觉得,从龟胥余入口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像一只上蹿下跳的泼猴,那副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的气势简直值得他家大人拿着廷杖一路从南天门追打他到蓬莱东路。
在被子里躺尸了小半刻,褚破终于脱口,大骂一声,“蓝家老二你不是个东西!”
再如咸鱼如水般猛地坐起,而后惊呼一声,“嘶——卧槽!”
五脏六腑在叫嚣,筋骨皮肉在呐喊,浑身上下过电般的胀痛酸麻无不提醒着褚破,昨夜一度,他家大人如何威武,他这条咸鱼就有如何悲壮。
沉默后的褚破木着一张因为下半身疼痛不堪的脸,坐在床上嘿嘿傻笑。
床边是明落为他备好的干净衣裳,褚破简单梳洗,换好了衣裳,一脸神清气爽又脚步虚浮的走出房门。
不远处的村屋檐下,两人一桌,沉默对坐。
几米开外的是神情骇然不减的惊羽卫和另一侧愁云惨淡义愤填膺壮士扼腕般的南陈贵胄。
褚破脚下一个不稳,险些从小石台前跌下去,堪堪扶住了屋前的檐柱。
一个趔趄让他自脚心到腰间一阵酸爽,褚破抱着柱子缓了许久,额间渗出些细汗,露出个温和无害的笑,朝那两人打起了招呼。
“大人,大皇子,你们起的真早啊。”
对面檐下的两人,一面无表情,一莫名其妙。
褚破松开手,强忍着不去扶腰,走的极为缓慢,平坦的沙石地愣是被他走出了崎岖艰难之感。
程实没脸看,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别开头,却有对上他家大人轻飘飘的一眼,顿时脚底抹油般小跑过去,假意问询,实则虚扶着人加快了脚步。
程实的焦急多少带着些真诚,“扶水城被围了,是咱们周军,师爷可知?”
褚破艰难建立起来的面不改色瓦解了一瞬间,随后堂而皇之的换上一脸震惊,“啊?怎么会?”
明落好心的将两封信报递到他眼前,褚破看过,又极为艰难的递了回去。
褚破问向蓝羽川,态度恭敬,甚至带着商量的语气,“大皇子,战否?”
蓝羽川面似平湖,波澜不惊,“褚师爷,敢问如何战?”
如何战?
左扬带的人马不多,区区三千。
三千兵马却带了足足二十门神武大炮,一路钻山取路,披星戴月跋涉而来。
此刻,那二十门神武跑正分毫不错的对准国都,只消一声令下,扶水城便能荡为灰烬。
褚破只觉得一觉睡醒天塌地陷,只是大概虱子多了不嫌痒,又觉得东窗事发也不过如此。
大抵是作死的事情做得实在太多,惊羽卫们初闻此事时一个个的震惊不亚于南陈百姓,震惊过后倒是生出些理应如实的释然来。
明落添了一杯茶,扫来一眼。
褚破鬼使神差上前,一饮而尽。茶有些冷,入喉倒是清冽爽口。
明落不看他,只问蓝羽川,“蓝溪舟呢?”
蓝羽川静默片刻,道,“死了。”
褚破:攻略进度99.9%,蓄力中......
明落:你想想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还没解释清楚,嗯?啊?问你呢?说话!
褚破(荡漾):蓄力中......
左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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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阋墙(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