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阵又一阵,乡间的路泥泞不堪。
妇人看上去实在太苍老,满脸的沟壑也藏不尽她眼里的空洞。
天近黄昏,暮霭下的村子像困在囚笼里压抑着罪恶的兽,蛰伏着只为了等待。
村口的路寂静冰冷,不见行人。妇人终于停下,转过头,伸出手握住身边红衣嫁娘的手,姑娘的手细嫩,冰凉,她那双干涸皲裂的手握上去,用力紧了紧。
妇人的声音沙哑,她说,“我的儿啊,咱们到啦,你莫怕,莫怕。”
姑娘的容貌被藏在盖头下,妇人看不到她的脸,盖头下的人只轻缓的点了点头。
祠堂前挑着红白灯笼,两排人影列在门前,人手一把铜锣。
妇人拍了拍嫁娘手背,带着人走过去,九云锣被敲响,嫁娘一步,锣响一声,在昏暗黑沉的暮色里,刺耳,诡异。
妇人闷闷的低着头,她的女儿到底是出嫁了,没有锣鼓喧天,没有书礼迎亲。
一步一锣,一步一心灰。
踏着两排九云锣敲出来的路,这是她的生路,也是她女儿的死路。
祠堂里站满了人,妇人被挡在祠堂外。
姑娘什么也看不到,透过盖头边,她只能看到自己沾满泥泞的鸳鸯绣鞋,红的鞋,黑的泥,像是剜不掉的疮痍。
手臂突然被人从两侧架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盖头便被人一把扯下。
她看到了。满堂的人,有活人,还有纸人。
他们穿着红衣绿褂,眼神里没有光,一如灵位旁的两对纸扎人。
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族长嘴里漏风般破碎的传出来,“行礼。”
姑娘脸色因着惊吓而苍白,她给自己打气,这本就是她心甘情愿而来,纵然嫁的是个死人。
娘说过,“与你拜堂的应是只鸡公,到时你莫慌张。”
姑娘四下张望,没寻到鸡,却一眼望见同是被人驾着的男人,绿衣红绸,脸色青白。
那个矮小的老人正踮着脚,费力的从他发间割下一绺发来,用力有些猛,姑娘看见,男人的头颅因着力道猛地垂下,铅粉秫秫而落,一同掉下的还有他干裂大开而盛不住的眼珠。
那眼珠干瘪,连着经络挂在半空,轻轻颤摆。
姑娘浑身巨颤,惊惧下张大的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响,那张娇嫩的脸蛋便被人狠力捏住,男人的一绺发丝便被那矮小老人硬塞进了自己嘴里。
老人嘴里念着,“结发为夫妻,生死两不移。”
男人已死,那是她的夫。
姑娘的哭喊被压抑着,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她看见男人含了她的发,被人平稳的放进灵位前的棺材里,她看见驾着她的全福人高大狰狞,她们按着她的肩膀按着着她的头,她看见那矮小老人拿着针线,面无表情的走来。
银针红线,穿过她的唇,血比线红。
挣扎着,姑娘看到了她的红盖头,她亲手绣的并蒂莲落在地上,落在那口硕大腥红的棺材前。
泪打乱了妆,血染透了衣襟。
老人嘴里念着,“缝了你的嘴,莫去阎罗殿里乱张嘴。”
姑娘被放进棺材里,男人的身体又冷又硬,她碰到,然后惊鹿般挣扎躲闪,看上去硕大的棺材里竟然这般小,她逃不开男人的枕边。
先前驾着他们夫妻的全福人上前来,一人一副钉锤,钉锤落下的那一刻,姑娘的手脚被死死钉在棺椁里,两人的枕被泪水打湿,与血一道瞬间冷掉。
老人嘴里念着,“钉上你的身,夫妻恩爱不离身。”
姑娘死了,死时睁着眼,歪头看着他的夫。
子时,黑鸦飞过祠堂。
红衣的嫁娘与他的夫被钉在棺椁里,葬于一坟。
老妇人被人拦在外头,巨大的棺椁被抬出来的时候,老妇人怔在那里。
棺椁下葬的时候,老妇人站在远处,看着四面八方赶来的村人,她懵着一双眼,亦步亦趋的跟着,没有人掌灯,满村的妇人手捧着锅碗瓢盆踩着泥泞汇集在坟前。
第一抔土盖在棺盖上,盖在了压着她女儿红盖头的大石上。
坟头被填盖的很高,村里的妇人们静静的看着,直到石碑立起,妇人们上前,一人掏了一捧坟头土,装进手里的器皿,又踏着泥泞朝四面八方离去。
密密麻麻的字刻在墓碑上,老妇人佝偻着去摸。
她的女儿成了陈刘氏,与他的女婿合葬于此。
后来,老妇人回了家,疯了。
——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