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糖葫芦需要将糖浆蘸的均匀,用上石花桂粉,越薄越见功夫,蘸出的糖葫芦不怕冷不怕热不怕潮,吃一口让人叫好,唤作万年牢。
水米巷暗藏于闹市中,将一切车马喧嚣阻隔,褚破能发现这条小巷得来于他灵敏的嗅觉。
槐花春饼的芬芳和黍米稠酒的香气狠狠抓牢了遛街串巷人的脚,吃饱喝足已日上三竿。昨日,褚破就是在水米巷餍足后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发现了日头下闪着晶莹光泽的糖葫芦摊。
葫芦汪的摊子就在水米巷中段,褚破想着吃点山楂助消化,随即从那个衣着朴素双手洁净的年轻摊主手里买下了一串冰糖葫芦。
次日,褚破被琐事绊住了脚,赶到水米巷时,葫芦汪身侧那个包裹严实的草垛杆子上就只剩下一串晶莹饱满的糖葫芦。
褚破觉得可惜,他将这个味道惦念了一晚,原本打算今日多买一串回去给明落尝尝的。
付了铜板,接过糖葫芦,褚破才要张口问一句葫芦汪这手艺,身侧一双小手已然拽上褚破衣襟。
那小手拽了拽,褚破低头。
是个漂亮的小童。
一个单髻丸子顶在发顶,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上有些脏污,那双拉扯住褚破衣襟的手上还有道划痕,浅淡的血迹已经干涸。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对上褚破疑惑的神情,极为轻的说了句,“能给我吗?”
褚破轻笑,抬手在小童头顶那个浑圆的发髻上摸了摸,随即说道,“这是我的,你要想吃可以明日早些来,让你爹给你买。”
小男孩再眨巴眨巴眼,眼中的晶莹越发剔透,褚破觉得那光泽像极了糖葫芦的糖衣。
就听小童提高了些许声量,“可我想吃。”
褚破愣了愣,旋即收回了手,郑重了神色,“这是我的,你刚才看到我给了银钱的。”
小童抿了抿唇,想说话却似忍了忍,只一双手攥得更紧。
褚破深吸口气,回头笑着看向葫芦汪,明显需要老板给个公道的样子。年轻人只扯出个讪笑来,极为迅速的将草垛杆收拢进怀里,一个回身又极为迅速的离开了原地。
褚破的笑容僵在脸上,再次低头看去。
四目相对。
嘴角扬了扬,褚破伸出手,正要去拉开那双攥着自己衣襟的手。
小童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尖锐的划破了水米巷,“爹,我想吃冰糖葫芦,爹,你给我吃吧,我饿。”
原本闲散的水米巷中,数十道路人视线如有实质般似尖刀朝着自己的方向投射而来,褚破那张笑脸终于裂开。
京城四月,都尉府。
议事厅内久违的站满了人,在场的诸位惊羽卫个个神色不属,上座的明落垂着眼,寂静中缓缓放下手中茶盏,再次看向厅中站着笔直的人。
褚破一手握着根冰糖葫芦,色泽诱人,另一手牵着个哭花了脸的小男孩。
一盏茶的功夫前,惊羽卫大名鼎鼎的顾问师爷一脸黑沉,不顾路人的指指点点和上下打量,将这个哭喊着“爹爹我饿”且死拽着自己不放孩子半拖半拽的带回了都尉府。
褚破战斗状态拉满,站的笔直,再一次的迎上指挥使大人的眼光。
指挥使大人不说话。
议事厅内轮回着陷入一种空前的沉默。
小童明显没见过这么多黑衣官差打扮的大人,终是瑟缩了下,嘴唇翕动,打破了沉默,“爹,我害怕。”
大腿一侧贴上个人来,褚破勾了勾嘴角,一脸和善的退开了半步,一指抵上小童额头,将人推开了些。
褚破说,“我不是你爹。”你不要过来啊!
廉况实在忍不住,挤出人群,“兄弟,你啥时候有的孩子?”
褚破答,“我没有孩子。”
廉况一指小童,“那他是谁?”
褚破答,“是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廉况迟疑着,再问,“那他为啥喊你爹?”
褚破尽力将小童向外推了推,“问他。”
程实看不下去,上前几步凑近了在小童身上上下打量,目光落在他细嫩还沾着泪痕的小脸上,“你别怕,告诉我们,你多大了?”
小男孩怯懦着,“八岁了。”
程实眼前一亮,看向褚破,“褚哥,深藏不露啊。”
晁介大笑,“褚兄弟,好兄弟,我们出门一趟带回来的都是奸恶之辈,你倒好,出门一趟带回来一个儿子。”
褚破深吸口气,习惯性的看过去,果不其然,收到的是赵鼎幸灾乐祸的笑和丁乾冷漠淡然的一记眼风。
明落再次啜了口茶,淡然问道,“怎么回事?”
褚破仿佛得到了救赎,将自己从出门到回来的一应过程事无巨细的讲了个分明,言辞恳切,语气刚正,将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正人君子姿态摆了个十足。
说罢收声,厅内沉寂了良久,秦傲君的声音从门槛外传来,“所以你宁愿被人喊爹也不愿将一串糖葫芦给个孩子?”
褚破看一眼明落,手上的糖葫芦莫名有些烫手起来,“最后一个了,我买给大人的。”
视线不着痕迹的掠过那只举着糖葫芦的手,明落再次看向小男孩,语气淡淡,“你叫什么。”
对上明落的眼,小男孩明显抖了抖,半晌后老实道,“千勉。”
明落道,“他姓褚。”
千勉抬头望向褚破,又看看明落,嘴一撇,扑向身前人,抱着褚破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爹,我害怕,我饿,我想吃冰糖葫芦,你不是说让勉儿等你,你给勉儿买糖葫芦去......爹......爹,我害怕,我想吃......”
褚破忍着去揪千勉头顶发髻的冲动,看向明落,神色坚毅,“大人,我真的不是他爹。”
明落只道,“给他。”
于是,当着众多惊羽卫同僚的面,褚破伸出手,顶着张肉眼可见的不情不愿的脸,从糖葫芦上旋下了一颗山楂球,递了过去。
“给你一个,别哭了。”
哭声戛然而止,千勉抽泣着,肩膀跟着耸动不止,伸出手接过那颗山楂球,掉着泪放在嘴边一下一下的舔。
“爹,真甜。”
褚破露出个笑脸来,“小朋友,糖葫芦可以乱吃,爹不能乱叫。”
“褚哥......”程实瞠目结舌,大为感叹。
“给他洗洗,今夜......”看了眼闻言猛地再次抱紧褚破的千勉,明落唇角一勾,又道,“褚破,先让他与你住一处,待寻到了他爹再作打算。”
褚破的笑僵在脸上,就见他家大人起身,道了句,“散了吧。”
凑完了热闹的众人陆续出去,程实留在最后,趁着褚破不备,以迅雷之势从那串糖葫芦上顺走了一颗山楂球,一口塞进嘴里,“褚哥,真甜。”
门槛外哄笑一片。
入夜。
洗干净的千勉清秀可爱,眨着雾蒙蒙的一双眼看着抱来一床铺盖的褚破站在身前。
褚破好心的将铺盖在桌上铺好,随即道,“我刚来惊羽卫的时候也是睡桌子,你个子小,别乱翻身,应该不会掉下来。”
说罢,褚破径自回身上了床,被子一卷,显然便要入睡。
“爹......”千勉疑惑着轻唤。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声音闷得出奇,“我不是你爹,睡觉。”
半个时辰后,原本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人平静了良久,桌上隆起的人形小山包轻微动了动,昏暗的房中,千勉睁开了眼。
突然,床上的人猛地起身,半晌后,褚破轻手轻脚的下地,披着外衣凑近了桌前,不多时,又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出。
明落的房门被敲响,很快,褚破便与他家大人对坐烛台前。
烛火昏黄,明落一身单衣坐在对面,拉长的背影映在身后,远山云雾的画卷前,烛光人影依旧显得单薄。
褚破收回视线,认真看向他家大人,“大人,他真的不是我儿子。”
明落轻叹,“他与你眉眼不甚相似,骨相也相差甚大,自然不是你亲子。”
褚破感动,长吁出一口气。
明落看他一副大石落地模样,心下可笑,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除非,这孩子像娘亲。”
褚破看着桃花眼投来的一睨,愣住,那种抓心脑干的刺痒感瞬间侵袭了四肢百骸。
猛地往前弹了弹,褚破赌咒发誓般道,“什么孩子娘亲,我这辈子就没跟任何女子亲近过。”
一声轻笑,桃花眼弯了弯。
“去睡吧,明日不是还要出门。”明落下了逐客令。
褚破咂咂嘴,想了想终是起身告辞。
明日,踏青。
这是他费劲口舌替同僚们求来的福利,也是满都尉府头一遭的带薪休假。
一个时辰后,感受到床上的人呼吸绵长均匀,千勉再次睁开眼。
还不待他起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悉索声,有什么东西在摩擦门板,右下向上,由缓到急。
千勉皱了皱眉,稚嫩的孩童脸上显出一抹不同于年龄的困恼。
眯着眼,看着门缝逐渐变大,一颗毛茸茸的狗头钻了进来,而后是另一颗狗头。
许是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两条狗瞬间凑近桌边,围着桌案绕了好几圈。千勉明显感觉到那条快要赶上桌案高的大狗扑上前爪,将鼻息喷薄在自己脸上。
努力压下心悸,平缓着气息吐纳,那大狗自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鸣,千勉知道那是遇到威胁时的防御,他甚至能想到大狗此刻颤动着唇肉,露出獠牙的模样。
良久,千勉身体近乎要僵硬,那一大一小两条狗才离开桌案。
田园一跃上了床榻,奋力的拱进了褚破的被窝,太岁伏在床榻边,将大脑袋对向千勉,低鸣声又断断续续响起,直到后半夜才进入浅眠。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摸到个毛团子,咂巴咂巴嘴将毛团子搂了搂,一夜无梦。
都尉府师爷友情提示:
贪吃有风险,购买需谨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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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乌合之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