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楚济风尘仆仆从武夷回到荆州时,苍琦已经将东西收拾妥当,唯一遗憾的是,没能见上母亲一面。
秋玥夫人,这个为幼子忧心半生的女人,在幼子无性命之忧且化神永生之后,却是满心愧疚,去了九玄宗禁地,永世不出。
是“农家子”时,苍琦活得恣意潇洒,现在身世之谜揭晓,他出身尊贵且爹娘皆在世,反倒觉得身上多了枷锁。
前世,虽说有齐鸿暗中撺掇,但各宗私心也不是无迹可寻。
皆因他与纪瑾天资卓绝修为高强,远胜于同辈,以逍遥宗为首的几大上宗明知事有蹊跷,却还是顺水推舟甚至火上浇油,逼迫九玄宗自断臂膀以削弱实力。
现在,纪瑾是彭宗主之子,而他自己已经化神,若是依然留在宗门,说不得再过个百年,九玄宗又成为众矢之的。
修真界虽说以强者为尊,但若一家独大,必将成为被毁灭的存在。
纪瑾进屋时,苍琦刚把最后一箱书放入储物灵佩。
“楚济回来了。”
苍琦诧异:“是有急事吗?”
依照柳楚济性子,不说守个三年五载,但守灵至轩辕门丧葬结束定是没问题,现在不过两旬就回宗门,该不会是被轩辕门弟子欺负排挤?
纪瑾观他神色就知想歪了,安慰:“去见兄长了,你若等不及去见见。”
“那你收拾茶具,我去看看。”
苍琦丢下手中东西出门,在半山腰见到了柳楚济。
一袭纯白锦衣,连腰带都是白色,若非腰带绣纹乃九玄宗徽印,半点看不出是九玄宗内门弟子。
“楚济,怎这快就回宗了?”
柳楚济行礼:“小师叔,庄门主与五师尊丧葬已毕,而且,弟子,有其他事。”
见柳楚济支吾,苍琦皱眉,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柳楚济已经道明原委:“小师叔,弟子想跟你同去江阳城,五师尊曾经交代,要弟子去江阳寻一人。”
苍琦哑然,不用猜都知晓,要找的人定是小川。
就连他自己也想去找小川,只有找到小川,才能彻底解开心中谜底。
天色有些暗沉,夏末最后一场雷雨正在酝酿中,连空气都带着闷热与燥意。
苍琦怅然,盯着柳楚济问道:“楚济,你,五师尊可还留有书信?”
依照小师弟行事,定是留了书信或信物,但他就差将世宁院翻个底朝天,可是依然没找到。
顶着小师叔灼灼的目光,柳楚济摇头:“二师尊只让弟子有机会去江阳寻一人,没说名讳姿容,只说弟子只要碰见人就会知晓。”
“世宁院的书房,五师尊说随我出入。”柳楚济说完低头,那个永远面带笑意安静温柔的五师尊,为在乎的人做了最好的安排,唯独他自己,却泯于世尘。
“你回院休息,后日出发。”苍琦说完转身上山,只是,在岔路口,他选择了右侧的石径。
“小师叔,三师尊可还好?”
身后传来柳楚济的声音,苍琦脚步一顿,“此次回江阳,我要拜见族中长辈,你帮我准备一些合适的见面礼。”
这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三师姐与秋承影有婚约,可轩辕门丧葬,秋承影却拒绝三师姐参加,虽说没提退亲之事,但九玄宗洛瑛仙尊已经沦为笑话。
回宗后,洛瑛依然处理宗中内务琐事,还为外门弟子授课,面上若无其事,心内如何想,只有她自己知晓。
师尊师娘找过她,问她成亲之事,洛瑛不怨任何人,只是,闲来无事时总会遗憾。
也许,她与秋承影命中注定情深缘浅!
苍琦师弟身陨究根结底是齐鸿所为,而齐鸿与庄门主前世纠葛导致五师弟体弱,五师弟为救苍琦师弟参悟禁术,庄门主爱子心切出海寻万年林兰,她与秋承影婚事延迟,庄门主被齐鸿囚禁于往生阵中恢复前世记忆自爆,五师弟逆天改命助苍琦师弟成神同时带走齐鸿······
庄门主、五师弟接连身陨,罪魁祸首是齐鸿,却与九玄宗脱不开干系,秋承影迁怒,无可厚非。
至于退婚,秋承影不可能提,这是他师尊定的,他不会违逆师命。
九玄宗更不会开口,此时退婚,无异于落井下石。
以后,她与秋承影,只能是有婚姻却不会再相见的旧交。
这也许,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洛瑛挥手,竹林中多了一张吊床,她轻盈地翻身躺上去,抬手搭在眼睛上,感受着徐徐清风。
柳楚济站在院门口,一眼就发现芳华院格局变了。
花团锦簇的园圃被拆了,青竹蔓延,廊檐下只留几簇含苞待放的金菊随风摇曳。
院墙上再无花藤身影,印记斑驳的墙皮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美景。
他抬脚,刚踏入院门,洛瑛的声音传来。
“何事?”
虽不见人,但柳楚济连忙躬身行礼:“三师尊,弟子回来了。”
久久没听到回应,他继续说道:“轩辕门丧葬已毕,承影仙尊暂不打算接手宗主之位,只以大弟子身份代为管理宗门。”
“小师叔不日返回江阳城,弟子随行,前来报备。”
洛瑛抬手起身,隔着竹林看向院门口方向,良久才道:“明日来取。”听着脚步声远去,她又翻身躺下。
乌云飘过头顶,竹林簌簌作响,她想起收到庄门主失踪消息陪五师弟回武夷时,特意绕道去沧澜镇,那天,众人已经在楼下吃朝食,唯独不见仗着一张脸入宗门还被二师兄收为亲传弟子的宋濯涟,她很是不忿。
及至“宋濯涟”下楼来见礼时,她没给好脸色。
彼时,五师弟想带人去武夷,二师兄却是以“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为由拒绝,当时,小师弟摆明是不相信这说辞的,那时,她也是被顶着一张肖似苍琦师弟的脸宋濯涟气晕了头,只以为是“红颜祸水”没发现异常。
彼时刚入四月,初闻海棠芬芳,若是芳华院中海棠未清理,再过几日就能采集海棠果做蜜饯了!
狂风刮过竹林掀起翠浪,细嗅时,青草味似乎还夹杂着花香。
洛瑛翻身落地,踩着一地竹叶离去。
狂风掀乌浪,翠竹掩红影。
重溟浮云间,骤雨落山亭。
雨幕潇潇,苍琦手持酒壶站在岚轩,溅起的雨滴打湿了他衣摆。
水雾自山间蒸腾而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让柳楚济帮忙备礼,不过是让他有理由去找三师姐,告知秋承影动向。
见宋家长辈的礼物,他自己早已备好。
现在,宋濯涟乃苍徐行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虽不知宋家如何作想,但有些事情,他无法推脱。
苍琦,是苍徐行,也是宋濯涟。
九玄宗祠堂中,有宋濯涟的命魂灯,江阳城宋家族谱中,有宋濯涟之名。
当日去祠堂祭拜小师弟时,苍琦就看到他自己的命魂灯,有些意外。
因为那盏命魂灯,已经燃了有些时日。
为了确定心中猜测,他用回溯之术看了燃灯时的情景。
看着水镜中纪瑾忙碌的身影,苍琦鼻腔酸涩,胸腔胀痛。
他苍琦,自始至终都是个自私鬼。
前世,自恃修为高强,为报师门之恩扛下恶名,纪瑾四处找他,小师弟参悟禁术,只为他能早日归来。
今生,纪瑾子夜时分虔诚地燃起命魂灯,静坐至黎明日升,只盼命魂灯长燃,小师弟灰飞烟灭,而他自己,获得永生。
苍琦啊苍琦,你何德何能?
纪瑾找来时,苍琦正伸手接雨。
石桌上散落着四五个酒壶,木亭中的身影,隔着雨幕顶天立地却又孑然一身。
突然之间,纪瑾觉得,两人的距离如此近,却又那么远。
他顿足站在原地,竟是不知如何靠近。
苍琦早就察觉身后动静,只是,良久都没能等到人近前,回身看去,就见纪瑾撑伞站在雨中,青衣华发,姿容澄澈,隔着雨幕仿佛被千涤万漉。
蓦然间,他脑海浮现一句感慨:沧海桑田看尽红尘浪,归来华发仍是少年郎。
收回亭外接雨的手,伸过去。
亭中的人在笑,纪瑾却盯着白皙手掌,曾经午夜梦回怀中一空,他才醒悟那只调皮又温暖的手只存在于梦中。
现在,这只手就在眼前,只需几步,他就能紧紧握住。
与五师弟所作所为相比,他的情深意切浮于表面而浅显,于小师弟苍琦定是心有愧疚,于他也是踌躇为难。
可是这次,他不想当光风霁月的云起仙尊,只想做一个坐享其成的小人。
纪瑾大踏步走来,油纸伞掉在青石板路上任由雨滴拍打。
他疾驰入木亭,握住还在滴水的手,将人带入怀中。
趴在纪瑾怀中,苍琦有一瞬愣怔,反应过来无奈苦笑。
这人,又想多了。
这些时日,他的惆怅只是因为小师弟再也回不来了。
聚魂生魄塑体的禁术,假以时日他定能参悟,却没机会让小师弟重生。
他的魂能完整地进入忘川,他猜测是小师弟对扶摇山的噬魂阵做了手脚,但小师弟魂飞魄散之际,他没能做任何准备。
小师弟将他归来的时间提前,助他成神,可他对小师弟,有感激愧疚,有怜惜思念,却唯独没有情思。
他苍琦,认定的感情,认定的人,永远不变。外人给予他的,是枷锁,是负担,但不会成为他变心的条件。
现在,他没法自若地面对纪瑾,只是他无法从小师弟身陨的事实中走出来。
“纪瑾,给我时间!”
“好,我不急。”纪瑾加大力道,想将怀中人揣入肋骨融入血肉,下巴在苍琦发顶摩挲。
多久他都能等,他只怕苍琦将他推开。
有一个人,不会再相见,但却永远活在苍琦心中。
他的惶恐,无措,皆来自一个永远离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