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傅纾意外的是,都乐这回居然没再抗拒,她话音刚落,就见着这人松开自己,步伐坚定地朝帐篷走去。
傅纾:“……”
她并不觉得这个性格别扭的小姑娘因为自己三两句话,立马想开了,毕竟这臭毛病挂身上也不是一天两天,要真的这么听劝,也不至于大老远躲到这塞北高原来。
不会是想着进去挨顿说,之后就能摆脱她,一劳永逸吧,所以这么的……迫不及待,马不停蹄?
倒也不用这么激进,都不考虑一下她的感受吗?
这也太诛心了。
傅纾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但覆水难收,狠话都撂了,现在只能见机行事。
都乐当然没那么想。
她是没找到地缝,只能奔着帐篷赶紧往里冲。
公开处刑,尴尬,太尴尬了!那句“今生不再见”都乐自然有印象,这是离开温城前,她最后写的祈福牌,也一直警告般记在心上。
那时都乐已经对傅纾不敢再抱任何期望,也无法答应随她到北城去。
去北城干什么呢?
寄人篱下?
看着她和贺麦冬白头偕老?
还是做一名柏拉图式的暗恋者?
都乐自认没有这样好的定力,所以她选择黯然退场。
可是,傅老师为什么能知道这些东西呢,她和舅舅去自己家暴力拆门了?
那她是不是将祈福牌上所有的字都看完了,那些隐秘心思的确凿证据!
都乐想想就崩溃,所以,眼下与其面对傅老师,还不如去面对那帮孩子,横竖都是社死,帐篷里还体面点。
她需要找点事情对冲自己的震惊。
傅纾随即跟了进去,帐篷里面的气氛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孩子们几天没看到都乐,现在见到人,都兴奋地往她身边跑。
看不出来,人气还挺高,左拥右抱的。那些孩子激动地说着藏语,傅纾听不懂,她怀疑小姑娘也没听懂,真好奇他们平时怎么沟通的。但是从他们脸上洋溢的喜悦来看,应该不是在责怪乐乐。
是了嘛,这不是挺好,就小姑娘一天天胡思乱想,完全自寻烦恼。
大人们还在盯着几个小不点吃晚饭,傅纾看见,这些孩子年纪小点儿的,也不过况滢那么大,地震这么大动静,他们的父母都没有过来领走孩子吗,还是说,他们都和白玛一样,全是孤儿?
这也太可怜了。
都乐进来以后,孩子们的注意力都被她转走了,那几个勺子都还拿不稳的奶娃娃也想往她身上凑,无奈挤不进去,只得咿咿呀呀地在外围干着急。
小姑娘也算雨露均沾,她很快安抚了稍大点的孩子,一手牵着两个,又把小点的娃娃赶羊似的送到吃饭的桌边。
傅纾失笑,她好像完全失宠了,进来之后,这人根本没时间回头看她一样,可真不容易,哄完大的还得喂小的。
明明这么多事可以忙活,也不知道她前几天为什么还有心情躲起来伤春悲秋。
傅纾并不想打扰属于都乐的温馨时刻,她站门口静静看着,还是桑珠发现了,连忙招呼她进去坐下。
女人点点头,她也被带到了吃饭的桌边。
傅纾发现,这些孩子年纪虽然不大,但都挺乖的,能自己抱着小碗,津津有味吸溜面条,这确实比她认识的其他同龄小崽子懂事多了。
但,这是不是也更加佐证自己刚才的猜想?
她感谢完桑珠对自己的关照之后,忍不住问起这些孩子的情况。
朴实热心的妇人听到问题,抚着身边的小孩叹了口气:“你说的没有错,这里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孤儿,还有一两个娃娃,阿爸阿妈说要出去打工,把孩子寄养在我这儿,几年了都没过来把孩子领走,可怜的孩子们……”
桑珠每次提起这件事都很痛心,既然不愿意抚养,为什么又要将这些小生命带来世上呢,太不负责任了。她对傅纾说:“还是要读书啊,读过书的人知道负责任,也愿意帮助别人。就像你们,都是好的人,会来帮我们修路、检查房子,还有乐乐,她帮助我照顾孩子,还教他们算术写字。”
对于都乐出现在宿乡这件事,桑珠比这里的任何人更有直观的感激,所以,在小姑娘亲人寻来的时候,她想表达夸奖的心情,几次溢于言表。
但这话虽然是对傅纾说的,她也希望都乐能够听进去。
读书是对的,小姑娘让白玛去读书更加没有错,这几天她也劝了都乐很多次,不要把白玛的离开归咎到自己让她去学校这件事情上,这样想完全没有道理。
可都乐的状态太低迷了,一定没听进去。
她有为生命消逝而悲伤的权利,但不能一直沉浸在自责里,桑珠太担心她跟自己过不去,又忍不住拉着都乐说:“乐乐,不能这么责怪自己的,你做的本来就是一件好事。在你来之前,阿妈身边夭折过两个病儿,阿妈也很难过,但是如果我也很灰心,一直灰心,就照顾不好其他孩子了。所以,要坚强一点,不可以再这么难过了。”
桑珠没读过多少书,说不出什么华丽的辞藻,就一颗拳拳之心,希望小姑娘好,希望小姑娘放下芥蒂,她轻轻抚了抚都乐的手背,上次抢险时留下的划痕已经结痂,那心里的伤口也要快快愈合才是,但愿这孩子听得懂。
乐乐听没听懂,傅纾猜不到,这人别扭的精神世界那是个迷雾缭绕的山路十八弯,轻易猜不透的。但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式的朴素安慰,傅纾听懂了,但愿都乐这回能上上心,并且真的释然。
大家都如此强烈地希望她面对,都乐听着听着又哭了,她咬着唇,忍耐了一会儿,可终于还是没能忍得住。似乎是还想在几个大人面前保留点面子,她扭过头去背对长辈的安抚,悄悄掉眼泪。
傅纾全看在眼里,她突然有点想笑,真是如假包换的小倔驴一只,在家人面前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但她的故作坚强很快又被拆穿了,不远处的男孩看见她在哭,慌忙跑过来替她擦眼泪,他用仍有些生疏的汉语僵硬表达自己的心疼:“不哭,姐姐,妹妹,多杰照顾不好,多杰照顾妹妹,姐姐不哭,多杰也不哭……”
小男孩刚刚满地爬滚玩得黑乎乎的小手还来不及清洗,就这么一把扒在都乐白净的脸上擦眼泪,小姑娘的脸也被蹭花了,那画面,最后心酸又诙谐。
哭吧,哭完这一场就好了。
希望这是你最后的眼泪,之后都不会再哭了,也希望你此后再不受此流离之憾,赤诚善良依旧,傅纾心想。
再从桑珠和孩子们的帐篷出来时,都乐整个人看起来果然好了许多。傅纾很欣慰,就是不知道这小姑娘为什么还这么寡言。
她试图找话同都乐聊,于是问她:“现在心里的千钧担能放下了吗,别再愁眉苦脸了。我看刚刚你喂饭的那几个小朋友都和况滢差不多大,这么小应该还得喝奶才是,不然营养跟不上呐,这边的孩子不喝奶吗,还是地震导致他们奶粉供应不上了?”
傅纾刚刚看到,这些孩子们小一点的喝米汤,大一点的吃白水泡面,那桑珠阿妈和都乐还硬生生挤出口粮来关照自己,她有些过意不去。
都乐“啊?”了一声,她在想祈福牌的事呢,没跟上傅纾聊天的节奏,女人又重复了一遍,小姑娘这才有点反应,这其实也是她忧心的问题:“有喝奶的。平措家里有很大的牧场,一直是阿爸在看管牧牛,你看,就在那边。”
都乐伸手指了指远处:“冬天的时候外面都是积雪,他们的牛羊住在山边的畜牧温棚里,阿爸得在那边看着,有一百多头,很大一片的,现在天黑了,看不清。之前阿爸每隔几天就会送一批新鲜的奶制品过来给孩子们喝,但是这几天地震,我们失去联系了。也不知道那边现在怎么样,阿爸有没有受伤,今天路才通,平措已经赶过去了。下午我听镇上的人说,那边很多温棚都出事了,许多牛羊在地震中也受了惊。怎么办?我心里很不安,很想去山上看一眼,但是平措不愿意带我去,他说我们才献过血,怕我路上晕,可他也献了啊,还比我多!”
傅纾:“……”
小姑娘今天什么时候还去献血了,看着瘦胳膊瘦腿的,够秤吗?是她也不可能让都乐上山去。
还有,话里话外听着还很不服气,这莫名其妙的攀比心又是怎么个回事。但山上牧区确实是个问题,傅纾想了想说:“这样,今晚你乖乖睡觉,不许想东想西,不可以像昨晚那么熬着,明天我陪你上山去看看,怎么样?”
“嗯?真的吗?那……好啊!”都乐的眼神瞬间亮了,傅老师居然同意上山,她赶紧点头答应。
“别答应得爽快,说了要做到的!你需不需要请假,别到时候不能去苦丧着脸,我可帮不了你……”小姑娘这么配合,傅纾非常满意。回去路上,她带人去了况鹏公司驻扎的帐篷区,他们出发之前准备了很多补给,傅纾想看看有没有孩子们适用的,先顺一点救急。而畜牧温棚的事,那边应该有建筑专家可以答疑,再不济,况鹏这二世祖纯粹闲散人一个,来灾区帮不上忙还跟度假似的就过分了,明天拉上他,多个青壮力也算有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