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羽绒服才披到都乐身上，小姑娘便惊醒了，她猝不及防，下意识要躲。
傅纾急急叫住她：“乐乐，别怕，是我。”
都乐终于睁开眼，眼前女人的轮廓在远处摇曳的烛火中逐渐清晰，她攥攥身上的白色羽绒服，有熟悉的香气包裹了自己，小姑娘的眼眶在寒冬腊月中，蓦的发烫。
周围的时间好像瞬间被叫停，兵荒马乱之后，都乐闭上了眼，一串泪珠自她脸颊滑落下来，她不再动弹了。
她确认了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低低唤了声：“傅老师……”
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是都乐发出来的，却一点不为傅纾所熟悉，女人的心瞬间疼得没边了。
这家伙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之前视频上看着倒不觉什么，真见到人才发现她两颊都凹进去了，傅纾忍不住捏了捏小姑娘瘦得脱相的脸蛋，毫无意外，只剩皮囊，她的眉头皱巴皱巴，皱成了一座山川。
眼下的环境并不适合叙旧，平措琢磨着把人带回不远处的托儿所去，那边是自家院子，足够宽敞，也能生火，还暖和些，都乐不肯走，他拗不过，为难地看着傅纾。
女人会意，捋了捋都乐的碎发哄道：“不把你支走，我们把阿姨送回去，你不走，她也不愿意回去，你忍心她受冻吗？把阿姨送回去，你洗把脸，再干干净净过来送白玛，好不好？她一定不愿意看你灰头苦脸的，离开也走不安心……”
她在来的路上已经听桑珠讲了白玛的事，料想都乐会认为自己难辞其咎，毕竟这孩子借读的机会是小姑娘极力斡旋的，所以，她决计不会那么轻松答应离开，但傅纾也见不得她这样折腾自己，此刻，也只能先道德绑架她回去再说。
循循善诱，傅纾最会了。
平措也附和道：“是啊，乐乐，你看，你姐姐衣服都给你了，她会冻着的，他们平原来的最不能冻着，先回去，咱们加件衣裳再过来。”
都乐抬眼看了看众人，动摇了，她这才意识到傅纾仅有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赶紧脱下来还给傅纾，也终于愿意听他们的意见，先去托儿所休整一下。
沿路上，小姑娘自己抱着手，顾自低头往前走，她在思考很多事，包括但不限于傅纾为什么知道她在宿乡。
托儿所的平房离得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平措找了几把长凳给他们坐，自己则和阿妈去隔壁院子的墙边抱柴火。
大院里只剩他们仨了，气氛一时有点干，况鹏觉得自己有必要活络一下现场，干笑两声说道：“小乐乐，你可真让我们好找，要不是小榆看到你在新闻里出现，还不知道你在宿乡呢，还好你没事，你不知道，傅大看到你在灾区，人都急坏了。这边又临时管制，她是一天三顿催，问我过来的通行证什么时候下来……等这边风波过去，你赶紧跟我们回去吧，这里实在不安全……”
可不是么，被堵在外面的这两天，路上余震接连不断，晃得人头晕，加之这边高原缺氧，乐乐又迟迟没有消息，等待的日子，别提多难捱。这女魔头看着头顶救援直升机一架架飞过，情急之下，还问他有没有门路把自己带进去，况鹏简直无言以对，人家那是部队的飞机，这哪是他能搞定的事！
得亏他陪来盯着，不然指不定傅纾还能想出什么荒唐办法。
但是，小姑娘并不领情，她冷笑一声看着两人：“谁让你们来的……傅老师和我点头之交，实在不需要做到如此，你认识我多少年了，我什么秉性你不清楚吗？是我妈妈的托付让你产生了救赎欲？我都说了不必要。你们为什么还要来宿乡，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过来，这是地震，要死人的地方你们不知道吗？还……还过来添什么……乱！”
话要往难听了说，这样傅纾才会放心被气走，可都乐舍不得伤害她，硬邦邦凑了几个字眼，不够轻慢，也没什么杀伤力。
倒是况鹏听傻了，这是什么情况，文文弱弱的小姑娘怎么突然亮爪了，专往扎心的地方挠。他看见傅纾似乎也被说愣住，感觉情况不对，赶紧找补道：“哇，小乐乐，我又不是贺麦冬，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讲点道理哈，哥哥心里会受伤的。”
他已经知道傅纾和都乐的关系了，连带着同傅大那个渣渣前男友的爱恨情仇也八卦得一清二楚。
一开始，傅大张罗着满世界找人时，她们几个小姑娘欲说还休的模样看着就不大对劲，后面地震发生后，她一天天着急地催着要往灾区跑，况鹏这才确认了这两人不简单。
路上，他试探问了问，傅纾也没想瞒着，反正迟早都要知道，就简单挑着点经过给他说了。
但是，乐乐这见到人的反应和他想象的温馨画面完全不一样啊，什么情况啊，这是！
傅大这性格还能一声不吭待着被人嫌弃？他也是活久见。
都乐很快站起来，狠话是放完了，可她不敢看傅纾反应，飘忽着视线在院子里打转：“人我已经送到，你们在这里有什么需求，可以去镇中心小学的救援中心，那里有志愿者会帮助你。余震还在持续，今天你们尽量在空旷的地方待着吧，这边的建筑现在都很危险，最好趁着现在道路通畅赶紧走，不要留在这里，我……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所以抓紧走吧，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陪两位了。”
小姑娘说罢，也等不及阿妈和平措回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说着说着，怎么还跑了呢！
对于他们的到来，都乐似乎很抵触，况鹏始料未及，他扯扯傅纾的衣袖：“这下怎么办？”
“你没事提什么贺麦冬，我真是……谢谢你了！”女人霍然起身：“我去追她，你回镇中心忙自己的吧，正事要紧。”
说罢，傅纾也出去了。
况鹏：“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当个和事佬容易吗我！”
傅纾反应这么大，他惊得啧啧摇头。不过，这也挺好，她以前跟贺麦冬谈的，那叫个啥，简直不能更加相敬如宾了，比见客户还客套，感情嘛，还是冲动点好，冲动点好。
院子外，都乐还没有跑远，傅纾情急喊了声“站住”，小姑娘脚下微一停滞，咬咬牙想当没听见，却没法支配双腿继续往前走。
她还没胆跟傅纾叫板，也害怕傅纾追她产生高原反应。
女人见她停下，赶紧快步上去拉住她：“乐乐，别这样躲着我。”
算我求你了。
自己的出现会让小姑娘的情绪这么消极，傅纾没想到，好在她现在不继续逃跑了。
她缓缓自后将都乐带到怀里，黑暗中，听到了啜泣声。
那人哽咽着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又是为我来的吗，我又克死了一个人，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孤儿，黑户，爸妈在哪里都不知道，走的时候甚至连姓氏都没有……是我把她害死的，都是我自作主张非要让她去学校……你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
身前的人异常悲恸，她胸腔急速涌动着，止不住颤抖，有泪滴砸到了傅纾手背上，烫人得很。
傅纾的心也跟着揪起来，她牢牢锁着人说道：“乐乐，你别这样，你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人是因为你的原因离开的，让白玛接受教育没有错，她勤奋好学也没有错，错的是突如其来的天灾，这本就无可奈何。你明明都懂，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
小姑娘根本听不进去，是她的问题的，早知如此，她宁愿白玛一辈子都安安稳稳待在阿妈身边，哪怕她只会数数，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才八岁啊，小花骨朵般优渥的年纪，连宿乡之外的大好河山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
都乐想过的，即便白玛什么都不懂，将来只能去山上帮阿爸牧牛，那她也会有长而欢快的人生可以经历，可现在，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她什么都没有了，生命也永远停止在这个寒冷的春天。
如此明显的因果，怪天灾都说不过去，都乐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现在，傅纾还要为她跑到这里来，她知不知道，脚底这片蠢蠢欲动的土地之下还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危险？
它凶残起来，一瞬间就毁掉这个城市里多少生命和文明，才不管什么人情世故，如果她也出事，那自己要怎么办?
小姑娘恨不得傅纾现在就走。
情况比预想的糟糕，傅纾想带人走也不现实，只能退而求其次先稳住她：“我们过来也不是非要带你走。况鹏的公司接到救灾任务，要在宿乡排查房屋受损情况，我要等他结束再一起离开，所以，你若实在害怕，这两天把我带在身边，看紧了，可好？”
“你别怕，我不会死在这里，也不会受伤，我一定会好好的，我跟你保证。”傅纾想了想，又说。
她的小姑娘，也一定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