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炸了厨房”并自知理亏的都乐好久没敢进厨房,她在外面招待客人。两地的地方美食丰盛地摆了一整桌,阿妈桑珠摆弄不来海鲜,还是小姑娘一点点剔好肉送到碗里给她的。傅纾不时侧过头看到,心里感觉还挺新鲜。从前连自己碗里不爱吃的葱姜蒜都清理不明白的乐乐,如今也会照顾人了。
把人调离宿乡的事,随着傍晚谈话被打断,不了了之。而傅纾在大家团聚一起吃晚餐的温馨里突然发现,乐乐兴许更加适合留在宿乡。
要重新去适应环境,结交新的邻居朋友固然不是难事,但非要求人离开这里,小姑娘未必愿意,她与宿乡的大小朋友感情挺深的。
要不算了吧,别折腾调任的事了,有桑珠一家看着,都乐没道理会遇到危险。除了晚上回来小二楼休息,小姑娘甚至都没有需要独处的时候……
彼时,一只被剥好的鲜红大虾落到了她的碗中,都乐拐拐手肘催她快吃,马上要剥下一只啦,那殷勤的样子仿佛是说:你可别吃飞醋,我记着你的,没冷落掉!
傅纾点点头,专注对付女朋友的投喂。
不然就这样吧,也才两年,很快的!
自己想明白之后,傅纾心里因前两天知道秘密而诱发的焦虑也消散了些,她打算找时间做做周秉全的思想工作,至于都叔叔的情况……目前确实不适合让都乐知晓。
今晚一切看起来都很和谐,直到最后一个硬菜出锅了。
最后上桌的是东坡肉,周秉全知道都乐喜欢吃,正当恰好地摆在了她面前:“呐,你最喜欢的东坡肉,尝尝看,舅舅版的,是不是你爱吃的口味!”
但方才热情有加的小姑娘看见这道菜,突然沉默了。
家乡的东坡肉,都乐怕是已有一年多没吃到,从前习以为常的一道家常菜,如今品来,各中滋味已是沧海桑田。
小姑娘想起,她对于东坡肉的执着还是因着傅纾而起的,当时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不由自主想要贴近或者说复刻傅纾可能喜欢的生活。
那一年家中长辈刚离异,她心里有疙瘩,与妈妈闹呐,就这样莫名其妙把傅纾闹进了自己生命。她那时随口说的“想吃东坡肉”,不过是傅纾喜欢苏东坡,她想由此与傅纾多一点硬凑的联系而已。而妈妈用来弥补哄她的一道东坡肉自此就成了每一次她放假回温城期间餐桌上必有的家常。
只是以后,属于周季安掌勺的东坡肉,她再也吃不到了……
都乐盯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炖盅,抓着螃蟹钳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她重新拿起筷子,颤巍巍朝东坡肉伸去。可夹起被酱汁裹得刚好的肉块才咬了一口,眼泪便簌然落下来。
其实,现在别人跟她提及周季安,她已经克制很多了,不会像刚开始一样听着名字就崩溃大哭。
人总要好起来的,会者定离,坦然淡然嘛,傅纾很多年前就教过她的。
可是,当妈妈再也无法回来的事实不经意被生活细节所具化,哪怕是眼前一小块无奇的炖肉,都乐都没有能力保持平常心。
东坡肉常有,但什么菽水之欢,什么椿萱并茂,已不是她这段人生里能体验的经历了。
小姑娘本就沾了点醉意的情绪,这一下子,就十分轻易地被熟悉的味道冲击到崩溃边缘。
在被更多亲戚朋友发现失态以前,她快速离席了。
傅纾全看在眼里。“你们吃,乐乐可能喝醉了,我去照顾她。”女人随便找了个借口,也告别众人匆匆追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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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难得热闹的小二楼上下俨然分化成了两种气氛。
楼下的人围着周秉全在褒赞都乐,楼上的主人公缩在卧室角落里,却伤心自责。
傅纾宽慰了周秉全,独自上楼寻人时,她正一个人抹着眼泪想妈妈。
小姑娘没开灯,只有零星的啜泣声证明她藏在屋里。傅纾怕强光刺激到人,索性也不去找开关盒,就顺着楼道的一点微光寻过去。
好容易摸到这个软糯的小家伙,她立刻将人带到怀中,轻轻顺着背问道:“怎么哭鼻子了呢?”
许是知道眼前追来的是自家爱人,坚不坚强也无伤大雅,都乐的悲戚很快沿着黑夜的脉络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她也不说话,只是回抱了傅纾,回抱了这股久违的温度,仍顾自呜咽恸哭。
“不哭了,乖啊,是不是想妈妈了?”傅纾又继续问都乐,她一边低声哄着人,一边努力回忆刚刚饭桌上发生的一切,并试图在其中寻找令小姑娘溃不成军的原因。
怀里的人磕在女人肩上点了点头,她嘴里还含着肉,舍不得吞下去,仿佛留住这块肉,就能留住这份熟悉又陌生的念想。但被触动的悲伤也清楚明白地告诉她,有人走了,有人真的不在了。
良久,都乐才抬起头。
“舅舅做的东坡肉,味道和妈妈的一模一样……我……我好想她……”她环着傅纾喑哑地解释,可说着说着险险止住的泪水又在眼眶起伏。
果然是想妈妈了,季安阿姨离世带来的难过,原来从未离她远去哪……
傅纾眼神微黯,一点点心疼泄漏出来。可关于周季安的事,她必须得承认,这是少有的,她束手无策的问题。
怎么安慰呢?讲不了道理的,甚至有时,她自己也要深陷其中。傅纾只能寄望于都乐每次想妈妈的时候,她都可以陪在身边,至少,乐乐不至于戚戚一人。
到最后,还是小姑娘自己哭累了,加之醉意渐浓,终于在抽噎中沉沉睡去。
傅纾难得庆幸她“一杯倒”。“倒”了也好,“倒”了可以少难过一点。她一直等到都乐呼吸变得绵长,才敢动动麻木的双腿,把人搬到床上。
房间里太暗了,但女人仍没有开灯,只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借着屏幕上微弱的光,凑到小姑娘脸上查看情况。
这人果然已经睡熟,虽然小嘴瘪瘪,眼角也还挂着泪痕……傅纾伸出手指小心翼翼捋平她眉间的褶皱,贴近了在她额前轻点一吻。
乖乖睡吧,我亲爱的小姑娘,希望你梦里再无人间的凄离。
安顿好都乐以后,女人轻手轻脚出了门,她想去拿块热毛巾给乐乐擦擦脸,好让人睡得更加舒服一点,但,方出门,她便看到了颓然抱头坐在楼梯口的周秉全。
傅纾微怔,但坐在地上的周秉全听到动静已经抬头:“睡了吗,是躲着哭了吧?”
傅纾:“啊,是哭了。”
她知道周秉全在说都乐。
现在已经十一点,也不知道晚宴散场多久,周叔又悄无声息在门口坐了多久,刚刚房间门也没有关,里头的啜泣,他一定都听到了,即是这样,傅纾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周秉全:“唉,人生无常哪……”
傅纾带上门在他身边坐下来,随即听到一声叹息。
“都是我的错,怎么就没多想一点,本来好好吃饭的……如果知道她触动这么大,我一定不做那道东坡肉。”身边的男人又说。
他话里行间充满了后悔,傅纾听到了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小姑娘的性格如果说有血缘上的必然联系,倒是挺随舅舅。毕竟几次接触下来,季安阿姨和都铭叔叔好像都不是这种性格。
于是,本来严肃遗憾的场合,傅纾突然间笑了。
她信心满满地问男人:“周叔,乐乐是跟你长大的吧,随你呢,这么爱自责,总要大包大揽的。”
“啊?”周秉全先是没跟上傅纾的节奏,不知道话题为什么突然急转,随后,品着品着又茅塞顿开,这傅家丫头,揶揄他呢!
男人哭笑不得说道:“你要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是随我,是有点随我,外甥像舅嘛,她小时候也黏我的……”
他想起来以前带都乐的很多事,那时候,姐姐和姐夫都忙,乐乐的奶奶身体又不好,小姑娘常常是外婆帮着带的。那么放学时如果是妈妈去幼儿园小小班接的人,乐乐回去后就一定窝在他床上,猜都不用猜。
他记得,温城以前使用的是闭路电视,那年才出新款,液晶的超薄大屏,分辨率够打游戏,还挺贵。他一直想换,但没结婚,要了几次都求不来。
后来他骗乐乐去要,小丫头真屁颠屁颠地去了,而妈妈也真宠人宠到愿意在他房间装一台,就因为乐乐喜欢在他房间待着,长辈们怕她看动画片的体验不够好。
隔代亲的待遇就是不一样,他算是跟着沾光,沾了小姑娘爱黏他的光。
但乐乐懵懵懂懂开始有自己的意识和认知的那段时间,他确实算陪在身边比较多的,至少比只在寒暑假见两个月的都铭多。
一晃经年呐,都乐都这么大了……
有人四两拨千斤,就有人愿意吃这套。他们舅甥俩越是像,相同的招数就愈是屡试不爽。
周秉全想起那些往日时光,心情果然好很多,他看着傅纾笑了笑,又忆往昔:“小纾,你知道不,她高二暑假离家出走,就是躲在我家。哎,你是那年去温城的嘛,对,就那年,那你知道的,有人吃泡面挨处分了……我高二暑假离家出走,也躲在我舅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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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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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1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