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界大名鼎鼎的红灯区果然是不夜城,夜已深窗外依旧灯红酒绿,甚至隐约能够听到楼下醉汉正对着女伴喝五吆六。而程志远这只凌厉的苍鹰此刻却有些颓废,身体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任凭窗外的堕落稀释眼里的锐气,林可而依旧知趣地站在一侧,身体笔直双唇紧闭。
“站长,南京的电文。”程清风拿着文件走了进来,清爽而稚嫩,干净又阳光,就像一个散发着朝气的小太阳,与周遭的阴郁暗沉格格不入。
程志远早已没有了从前的笃定,他犹豫的接过来缓缓地打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事态已平息,不宜再深究,谨遵上海市政指令,立即放人。”
也许这次做好了充分的心里建设,他竟没有过大的起伏,只是将电文慢慢抓进手心缓缓揉作一团,摆手道,
“出去吧。”
程清风明显有些不情愿,他离开大学校园追随叔叔程志远秘密加入复兴社,来到这大上海就是憋足了劲儿要成就一番大事,可来到上海那么久了,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
“清风,没你什么事了,快出去吧。”林可而见程清风迟迟不动便柔声道。
程清风这才不情不愿地出去了,林可而紧随其后,却听程志远轻声叫道,
“可而,你留下。”
“是!”可而将门关上,又走了过来。
“这次游行明明就是**在背后搞得鬼,只要死咬住不放,顺藤摸瓜一定能钓到大鱼。戴处长为什么就非要这时候让我们收手呢?”程志远其实心里未必不知道答案,就是想找个出口,是的,即便残酷冷血如他,也需要偶尔透透气,这个出口只能是林可而。
“您也看到了,家属一直再四处上访,日夜围在公安局里哭闹,上海总商会也将我们告到了市长办公室,上海市国民政府顶不住压力已经下令放人,我们公安局自然没有再羁押的道理,本来您在局里就是大家眼中的异类,这次侦缉处如果拒不放人,那便更会被怀疑我们另有山头,弄不好上海站都有暴露的风险。戴处长也许就是考虑到这些,才让我们放人。”林可而面无表情地就事论事。
“你说得有些道理,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最重要的是钱学礼那个老滑头在上窜下跳,到处游说拉拢,显然是买通了市政府的要人,不然上海市政府也不会这么着急放人。”程志远毫无顾忌地释放内心的憋闷和不甘。
“教官所言极是,他钱学礼可不止是买通上海市政的人,甚至南京能说得上话的,他也都上供了,不然戴处长也不会突然让我们收手。”
程志远讽笑道,
“这个党国的蛀虫,当初着急让我们上街抓人的是他,现在急吼吼让我们放人的又是他,真是讽刺。”
“此一时彼一时,这次鸦片走私他跟林可为穿一条裤子,当时是怕游行闹大了,他也逃不了干系,自然着急镇压。可现在既然已经压下来了,钱也赚到了,他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不会在意背后是不是**。”
程志远的眼神突然又冒出凌厉的光,
“不对…不对…上下打点可是要花费不少,钱学礼虽敛财无数,但也没那个身家,更何况他是有名的铁公鸡,怎么可能舍得自己掏腰包,这背后一定有人买单。”
林可而这次并没有接话,她当然知道是谁买单,叶锦轩能找到钱学礼出面根本就是她的提示。
程志远却越说越兴奋,
“钱学礼的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教官,您说得是叶锦轩吧!”林可而知道自己再不开口,这个迟钝就显得可疑了。
“当然是他,他之前口出狂言要救所有人出来,自然最有动机,而且也只有他有这个财力,这小子还真是不可小觑。钱学礼上下活动,家属上访闹事,上海总商会投诉上告,桩桩件件都有他的影子。”程志远的语气里有几分愤怒,又有几分兴奋,就像突然偶遇了久违的对手。
“教官,那您打算怎么办?”林可而顺着话试探道。
“先放人,这局就当他暂时占了上风。不过接下来你要死死盯着宋子谦,这个人可是条大鱼,早晚得露出马脚。叶锦轩肯花这么大气力救这个姐夫,可见宋子谦在叶家的位置,只要坐实了他的身份,还愁叶家不乖乖放血。”
“属下明白,教官如果没有别的指示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林可而只等程志远发话自己就迈步离开,可他的身体却突然紧紧贴在椅背上,面目痛苦地狞做一团,拳头不住地砸自己的脑袋,仿佛整个脑浆都在沸腾,马上就要从头顶那个裂缝里喷涌出来……他哆嗦着拉开隐形抽屉,想要取出针管,但手颤抖地却是根本拿不住……林可而紧忙拿过针管抽满药水,朝他小臂血管猛扎了下去。一针下去程志远整个人仿佛一下被扔到了棉花堆里,往日上了发条般绷紧的神经一下松散开来,窗外的酒色财气一时侵染了他原本机械枯燥的神经,他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林可而……
“教官,您好好休息,我回去了。”林可而似乎觉察出了异样,正要走程志远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竟还紧紧握在手心。林可而无疑是震惊的,无数次她都感受到了他的手在自己身体咫尺外游离,却从来不曾真的落下,此刻他竟真的抓着自己的手……
“不要走,留下来陪陪我”,他此刻虚弱地就像一只没了爪牙的小鹰。
“好!”林可而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跟程志远第一次的肌肤接触让她有些如芒在背。
似乎是身体里的药剂在怂恿,他竟又将半个身子挪到了她的双腿上,他甚至贪婪地想要钻进她的怀抱,仿佛只有这里他才能得到片刻安宁……林可而的身子猛得一颤,本能的排斥,但又有一丝真切的怜悯……她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几经启齿终于开了口,
“教官,您最近一直没有休息好,头痛得有些频繁了,或许…或许您可以试着取出头顶的弹壳!”
程志远像是被猛戳到了痛处,猛地坐起身来,嘶吼道,
“不,我才不要变成废物……我宁可如此也绝不会冒一点风险。”
林可而知道刚才是自己一时走心了,
“教官,您看起来好多了,我就先回了。”她没有半分挂念起身便走。
程志远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他何尝不想再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战场上朝气蓬勃英姿勃发的从前,就像他的侄子程清风那样。如若还是从前的自己,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追上去抱住这个女人吧。可再也回不去了,他找了最好的外科医生,都说只有一半的几率手术成功,如若失败很可能会失智甚至丧命,那是他绝无可能接受的,他宁愿吗啡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榨干也绝不愿接受那样的自己。他竟觉得有一丝悲壮,就像宏伟的交响乐声中,将自己的身心都献祭给他信奉的党国和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