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某接待宾馆。
王泾源忙了一天,坐下来休息时,秘书已经烧好了热水。电子屏显示水温90度左右,恰好是泡茶的最佳温度。
而泡茶这件事,王泾源从不假手于他人,自斟自饮偷得片刻闲暇,是他最爱的放松方式。
正喝着,秘书在门口闪现两三次却不出声。
这是王泾源和秘书的默契:有人来了,秘书拿不好主意,来请示下他。如果王泾源想见就开口叫人,如果王泾源累了就假装看不到,秘书就会说王泾源已经休息了。
“谁啊?”王泾源看看时间:“九点多了。”
“是严靖之严总。”秘书说:“拎着一大包外卖在车里等着呢。”
王泾源一下子笑开:“那你还犹豫什么,赶紧让他进来,快点的。”
“王大哥,打扰了,这么晚。”
严靖之带了一大兜子吃的,有烤鸭也有烤串,前者是王泾源在云京读书时最爱的一口,后者是严靖之和王泾源还在老家原厂时晚上出去喝酒最常吃的。将一大桌子东西摆好,一股浓香扑散,引得秘书都胃口大开。
“你这是干什么,知道晚还搞这些东西来,想让我破戒?”
王泾源说着话,手里已经被严靖之放了一张裹着鸭皮的卷饼。没忍住,王泾源咬一口,只觉得鸭皮酥脆、葱丝辛辣、黄瓜爽口,里面点了白糖,嚼两口,浓厚的香味中提出一股鲜甜来。他没忍住,又接过第二个:“你嫂子可警告过我了,我本来就爱熬夜,再不忌口马上就三高。”
王泾源的老婆是护士,俩人年轻的时候就在一起,几十年风雨同舟,感情深厚。
“嫂子还是这么爱您。”严靖之感慨一声:“王大哥,每次见到您,我就觉得男人做成您这样,女人做成嫂子那样,夫妻做成你们两口子一半,一辈子就算没白过。”
“行了行了,个马屁精。”
王泾源用茶清清口:“说吧,你们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酒桌那一场后,他们双方都觉得情况异常。严靖之觉得王泾源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王泾源也觉得严靖之家中问题比想象中更复杂。按兵一两天不动,在大家都觉得风平浪静地过去后,严靖之来了。
一边吃,严靖之一边竹筒倒豆子一样地将事情讲了出来。
王泾源半晌没说话,拿了串烤馒头片,细细咀嚼。咽下去后,他才开口:“你小子,当初跟我说的可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他们在老家的时候,严靖之说他家人情淡漠,妈妈死后当爹的完全不管他,只跟着后老婆一家和和美美,所以他当兵跑出来,遇到柳菀大伯才看开。现在柳菀大伯夫妻俩人都没了,他要替柳菀家长照顾小孩直到她长大成人。
王泾源那时候老感动了,能力范围内合情合理的事情都给了严靖之方便。
结果现在他才发现,严靖之这小瘪犊子撒了谎。
“王大哥,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有这种家里人,说出来我觉得丢人,我怕您看不起我。我妈走了之后,我觉得世界都空了。什么傅家,跟我没关系,我恨他们。”
喝了口茶,严靖之垂着眼睛:“我那时候,其实可以回我老师那边的。一进组之后全封闭,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了,但是我真的,我妈已经死了,那群人渣竟然还活着,一想到这里我就恨。”
在恨意的驱动下,严靖之刚一满18岁就去参军了。陶教授劝了不知道多少次,嘴皮子磨破不说,找来的同门一批又一批,都没拦住严靖之的决心。最后没办法,陶教授随严靖之去了。刚入伍的时候,他年纪虽然不是最小,但学历非常高,引得不少人看不顺眼,也遭到过很多刁难,他都忍了下来。
训练伤也好、加重训练也罢,严靖之面对新兵连的一切照单全收,并且超额完成,即便最讨厌他的班长连长都不得不说一句他行。
只有一个人除外。
“柳菀大伯。”王泾源敏锐地寻找到了答案:“为什么?”
“因为他感觉我入伍的原因有问题。”严靖之咬咬牙:“所以新兵连过后,他把我分到炊事班去了。”
那是个所有人都反对的决定,甚至惊动了上级领导。柳菀大伯被叫到团部,跟大领导仔仔细细说明了原因,带着领导的赞同回来了。
然后,严靖之被压在那里,起早贪黑地做了三个月的饭。他累得要命,但还是坚持下来了。
他不信自己没有转去尖刀连的一天。
“你放心,只要还在我手底下,我不可能让你参加基础以外的军事训练。”柳菀大伯不是没被严靖之讨好过,次数多了,他觉得烦,终于对严靖之说了实话:“严靖之,你这位小同志——你做梦的时候咬着牙说要宰了他们,我都遇到好几次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想杀谁啊?”
严靖之是做梦都没想到,他真的是因为做梦露了底。
“我艹。”
王泾源惊了:“这么恨?恨家里人?”
他听到这里,已经完全后悔了当初酒桌上的举动。
严靖之是恨的。
他虽然受宠,但也觉得家里压抑,所以天天总往外跑。每次挨打,都是他妈替他挡下傅文国的责难,耐心细致地教他。严云芝有自己的工作,忙不过来就会带回家,耳濡目染地,严靖之很小就能分辨出妈妈本子上的图表——被拆分出来的构件一个个拼接在一起,严丝合缝地,卡住彼此,大大小小地相互带动,最后,使得庞大的机器运转。
济州国企有不少工厂的流水线需要自主研发,严云芝曾主持不少重要的工作。
她是很厉害的职业女性,在那个社会风气还没有如今开放的年代,她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大女主了。
也是这样的妈妈,在测出他智商后,不顾傅家人反对,同意将他送到了少年班,让他很小的时候便见识到了世界的广阔。
然后,严云芝就在他在外的时候,被活活气死了。
直到现在,想到自己当兵的初心,严靖之还是会被那种怒火所裹挟。闯荡社会这么多年,严靖之老早就把情绪锻炼了出来,可现在的他在某个瞬间,还是和那个被仇恨充斥全部的少年重合在了一起。
杀了这帮畜生,给妈妈报仇!
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柳菀大伯很是发愁了一段时间。作为重点关注对象,严靖之和柳菀大伯的攻守之势转换,经常被聊天关怀的变成了严靖之。
柳菀大伯文化水平不算高,说来说去也都是“人要向前看”、“你为了他们赔上自己不值得”、“你妈妈不说也是考虑到了你”、“真发生了什么你妈妈一定是最不愿意的”之类的话。除此之外,柳菀大伯也会拿自己举例,说他弟弟弟妹早逝、留下一个小女孩被欺负、他跟老婆收养了她、柳菀很乖,等等。
严靖之听得很烦,听着听着,或许是日子久了,他那股躁动好像真的随着柳菀大伯的话被平复了。直到某一天,他投弹时发生意外,一旁的柳菀大伯飞速上前,带着他滚到旁边,“哐”地一震。
土被震飞到脸上,耳朵里全是尖锐蜂鸣,压在他身上的人半天没动。
严靖之慌了。
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比如真出了事柳菀大伯家里怎么办、他收养的侄女会不会又被亲戚欺负。
别死,大哥你别死。
如果你没事,我也可以不报仇。
“哦草,你可真是。”
柳菀大伯过了十几秒爬起来:“没有我你今天可真交代在这儿了。”
“那你让我多练练吧,营长。”严靖之也爬起来,说:“我不报仇了。”
那之后,严靖之回到普通班里训练。他把柳菀大伯当成恩人,许多人以为是那次意外的原因。
实际上,严靖之感激的是柳菀大伯那磨磨叽叽的念叨,和那很长一段时间不离不弃的拯救。
听完严靖之的坦白,王泾源久久没说话。
他厘清了很多以前觉得很小但很奇怪的线索,比如,查不出严靖之的底细果然是因为他曾经参与重大秘密工程项目;再比如,后来许多天降给圻盛的订单也和这小子的过去有关;又比如,他一路走过来相对顺利但进京还要找个大腿抱是因为他的确不是云京出身,没有根基。
“靖之,那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之前不久我们搞调研,是……傅文国在座谈会上跟我提了请求。”王泾源给严靖之倒茶:“他跟我说,他心爱的小儿子因为误会,负气离家出走多年,不愿意跟家里联络。他还说他之前性格刚强,不愿意服软,现在身体不好,许多事情也看开了,想让小儿子回家看看他。”
当着一众老同志的面,又有传统孝道的加持,王泾源就先答应了下来。后面他找傅襄了解了一下情况,得到的回答是严靖之不满父亲二婚才如此。在济州,傅襄为人厚道,多为人所称赞,王泾源也就没多想,又因为事多忘了提前跟严靖之通气,这才闹了酒桌上的笑话。
“没做好研判就瞎撮合,让你伤心了,靖之。”王泾源以茶代酒:“来,我敬你。”
“折煞我了王大哥。”严靖之也拿起杯子,碰杯时特意放低。
“不过这个事我当着大家的面答应下来的,事后还是要有一个说法。”王泾源想了想:“我也是刚到济州没多久,本想存点好心,这整得……把事情都办坏了。”
“我小学在济州读的,明年建校百年了。”严靖之想了想:“过阵子我人过去捐笔钱吧。”
人到了济州,也算给个交代了。
至于后续发生什么,王泾源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傅家家里头。
王泾源拍拍严靖之的肩膀:“委屈你了,靖之。”
王泾源可不觉得他委屈。
严靖之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坐进车里时下意识说了一句“回家”,等司机开到小区楼下他才反应过来。车窗降下,严靖之盯着上面看了一会儿,轻轻阖上。
“回酒店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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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