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9
烛火跳动。
隐约映出站在暗处的一道人影。
扶珠起身，借着宽松的袖摆，手轻扶着桌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可她并不知道人在那里站了多久了，要是已经看到她刚才那副模样，她装得好也无济于事。
不过此处是红莲川的地盘。
扶珠眼角余光撇向桌上的茶壶。
“别想了。”暗处的人忽而开口，“这屋外面的结界我做了点小小的手脚，别说摔一个茶壶，就算你掀桌子，外面也不会有人听到。”
一阵窸窣声，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云海仙翁当年为外孙女四处求药，未果，人早在多年前就已夭折。”
脚步缓缓，烛光照出竹青色衣摆，一路往上，最后是一张带着笑意，但笑意却不及眼底的脸。
“早就不在的人，今日竟又活了过来，你说是不是很神奇？”脚步不停，径直走到扶珠面前，目光打量着她花了妆的脸，手里不动声色用白玉折扇挑起她的衣袖。
用轻挑的口吻“安抚”着：“嘘，别紧张。”
他倒要看看，那群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衣袖被撩上去，手臂露出来时，刚缠上去的纱布无声散落在地。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当看到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时，了无尘还是愣了一下。
看着新鲜的溃烂，他终于知道尹仁送来的那碗汤药究竟是什么了。
滋补身体？
只怕是要人命还差不多。
不对，准确来说，药的确是药，还是极好的药，只不过对她的伤来说，这极好的药就成了催命符。
这样的伤他还是第一次见，究竟是被什么伤成这样？
显然，尹仁是知道的。
不然怎么他稍微一点，“热情大方”的尹宗主就立马给人送来这么“滋补”的东西。
伤成这样能活下来就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伤还没愈合，再被人逼着喝下那一碗药，竟然能忍住一声不吭，连他都险些被忽悠过去。
这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了无尘抬眼，本想说两句，无意间跟人视线对上。
面对一个半夜闯入自己房间的陌生男子，她眼里竟然一片平静。
了无尘眉心轻蹙。
再对视片刻之后，了无尘忽而一怔，脸色微沉，抬手将她脸上斑驳的妆擦去。
当柔美的脂粉褪去，了无尘终于认出了这张脸。
错愕：“是你。”
听他这么说，扶珠眼睛微微一亮，正要开口问，就听他又说。
“我记得你当时也被卷进传送阵，还以为你死在……”
自己好不容易挑到一个人，还活着，无疑是一件叫人心情愉悦的事，不过当随口感慨，说到“死”字的时候，心口却突然一抽，声音戛然而止。
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阿尘……”
——“……是梅树。”
了无尘突然扣住眼前人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她，似要将她看透：“……你、到底是谁？”
可还没等到她回答，头突然针扎般地疼，无数画面飞速闪过。
血痕满布的天空……
荒芜空地……
金光……
血……
火光，岩浆……
最后停在一个站在一片火光之前的背影上。
心忽地痛得喘不过气来。
当那抹背影一跃而下时，好似凝滞的血液突然活了过来。
那些碎片般的画面刹那间连成完整的线。
他想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无尽川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几次死里逃生，明明该刻骨铭心，可最后记得的竟然只有魔族。
魔族……
魔族！
“哈哈哈哈哈哈！”
了无尘抓着扶珠的手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无尽川的魔族……
了无尘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眼睛沁出泪，笑到血丝爬上眼球。
这些人……
笑声停下的刹那，眼里闪过一丝毁灭。
二话不说拉着扶珠就要离开，但人却不跟他走。
了无尘回头，刚要问她想干什么，扣住她手腕的手忽然感觉到一阵温热湿润。
被他刚刚那用力一拽，那深可见骨的伤口裂开，突然血流不止。
猩红的血顺着她的手臂一路往下淌，染红了他的手。
当再次看到她手臂上的伤口，只是匆匆一瞥，了无尘却觉得痛。
伤不在他身上，却觉得痛。
下意识用灵力先帮她止住血，抬眼看到她面无血色的样子，心里忽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究竟是有多蠢。
“都伤成这样了，尹仁给的东西也敢喝，是嫌自己命太长？！”
可当她意外又困惑地看向他时，了无尘忽而心口一梗。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如果不是他开口，她又怎么会被人逼着喝这药。
张着嘴却说不出来话，深深低下头去。
屋里一片宁静，了无尘一边帮她疗伤，一边脑子里不断回想起刚才在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明知尹仁不怀好意，徐焚却还是三两句就将她卖了出去，拿她的命去赌。
想到她最后挽住炎烈的手，那时候估计已经快撑不住了。
而自己竟以为是儿女情长。
伤成这样，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心里一阵愧疚，一阵怒火中烧。
“你刚刚是想起来什么了吗？”她忽然开口，了无尘思绪被打断。
了无尘看向她，她眼里一片清明，开口问：“你呢？也记起来了吗？所有的一切，都记起来了吗？”
“我一直都记得。”扶珠说。
我一直都记得。
了无尘心里忽泛起涟漪，不由自主开口问：“你……我们之前有没有见过？在山花海树楼遇见之前。”
出乎意料的问题，扶珠茫然，微怔之后才答：“没有。”
她语气肯定。
“你确定？”
“确定。”
“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你忘了？”了无尘追问。
扶珠一愣，反问：“那我们之前是见过吗？”
这下轮到了无尘愣住。
他们之前见过吗？
应当是没有。
可是为什么她的背影那么像他梦里的那个人？
“你有见到白玉他们吗？”扶珠话锋一转。
了无尘却没马上回答，像没听见似的，见她伤口的血止住了，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玉盒，将里面浅绿色的药膏轻轻抹到伤口上。
等上完药，了无尘发现人还在等着他回答。
“自己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别人？”了无尘道，语气不怎么好。
“我有事要问他。”
“什么事？”
“想看看他记不记得你吗？”
“可惜人还没醒，就已经被带回蓬莱岛了，你怕是一时半会问不到了。”
听出他话里有莫名的火气，扶珠不解，却没多问，只说：“你跟炎烈都没有逃过，他们估计也一样。”
她语气太过平静，了无尘没忍住脱口道：“你以为这只是一段记忆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大概知道一点。”
当她最开始发现阿灵跟清川记忆出现错乱时，她第一反应是想会不会是传送阵的缘故。直到炎烈突然出现，她隐隐感觉事情可能不像她想的这么简单。
而到了晚上这一出，直接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
他们的记忆应该是有人故意动了手脚。至于自己为什么能逃过，她暂时还没想明白。
而无尽川里真正发生的一切，这几位大宗主应该心知肚明。
不过有人想她活，有人想她死。
“你既然知道是有人刻意为之，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
“还是你根本没看明白？你救了所有人，可现在本该你得的东西全被摆在他们的桌子上，瓜分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
“既然知道……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在意的。”
“只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想在这些事情上纠缠。”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人命。”扶珠毫不犹豫吐出这两个字。
她说得轻，了无尘却心口一震。
——“阿尘……这世间最宝贵的……是人命……”
了无尘看着扶珠，因为情绪激动，眼尾泛红：“……你，成亲了吗？”
“什么？”
“你成亲了吗？你跟人成过亲吗？”了无尘执着地问。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心有城府的了无尘，单纯得像一个孩子。
“回答我，你成过亲吗？”焦急地握住她的肩膀。
“你想知道？”扶珠终于开了口。
“想！”毫不犹豫。
“那交换如何？”
“什么？”了无尘一时没懂。
“你帮我一个忙，我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
了无尘几乎连想都没想就道：“什么忙？”
“阿灵跟清川被红莲川的人带走了，我想知道他们人在哪儿。”
了无尘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乖乖喝下尹仁送来的东西，但凡脑子正常的人，就算不识药性，但当时那种气氛，也知道不对劲，可她还是乖乖喝了。
“你跟我走，我会把他们给你带回来。”
“不行。”
她不能拿他们俩的命去赌。
“他们是你什么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是我一定要救的人。”
她说得越是平静，了无尘内心越是波澜起伏。
僵持半晌，她眼里也没有半分退让之意。
了无尘松手，转身大步离开，走出几步，脚步稍顿，微微侧过脸：“就算是十八层地狱，我也一定送他们来见你。”
所以，如果你想要他们活着，那就自己先活着。
*
顶着云海仙翁外孙女的名头，两日后的庆功宴，扶珠也要参加。
庆功宴在晚上，从下午开始，外面就开始热闹。
还没等天黑，仙都就已经放起焰火。
入了夜。
疏香阁里到处都是人。
扶珠眼眉低垂跟在炎烈身后，一路到宴会上，再被人领着到提前安排好的位置上。
照理说“云幽”并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但给她安排的位置却就在炎烈旁边。
不知道是还有试探之意，还是有别的用意。
这两天她一直被关在房间里，刚好给了她疗伤修炼的好时机。雪莹草有奇效，灼烧症一解，短短两天时间，她的灵力已经恢复了五六成。
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处境，不管这个座位安排究竟是何用意，扶珠坦然坐下。
刚一落座，感觉灼灼视线，扶珠抬眼看过去。
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孩身上。
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可那双眼睛看着她却像是高兴得要哭出来。
扶珠一下认出来。
阿灵。
来不及高兴，转眼就担心起来。
这里到处都是红莲川的人……
她是怎么进来的？清川呢？
脑子里一堆问题冒出来的时候，扶珠这才注意到坐在阿灵身前的了无尘，正端着酒杯沉着一张脸盯着她。
看他那很不高兴的样子，扶珠又是一头雾水。
扶珠：“？”
结果人脸色愈发难看了。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看向门口。
各个宗门的宗主到了。
不止天清宗红莲川这种大宗门，还有一些扶珠不知道的宗门的宗主。
待他们落座之后，先是一阵寒暄。
所有的寒暄里，天清宗是绝对的中心。
“尹宗主，听说尹谦世侄前两日出关了，怎么没见到人？尹谦世侄年纪轻轻，修为就如此了得，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尹仁笑着摆摆手：“胡宗主过誉了，他一会儿就到。”
胡宗主笑着点点头，正要接话，徐焚插了一句：“哦？尹谦世侄出关了？这琼英大会刚要开始就闭关，刚一结束就出关了，真是好不赶巧啊。”
“好不赶巧”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气氛一时有些僵住。
“尹谦世侄如此勤奋刻苦，看来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快要给年轻人让位咯。”束世笑道，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束门主说笑，束门主是老当益壮，这些后辈那是望尘莫及啊。”尹仁说。
当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尹谦，这位琼英榜排名第十的高手才姗姗来迟。
扶珠不由看向门口。
在看到来人时，扶珠忽然一震。
不为人，而是他手里那把青蓝色云纹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