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阿弟——”
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上躺着的女孩一脸惨白,昏迷中喃喃地呼唤着‘阿弟’,眼角似乎有晶莹的泪珠溢出。
旁边侍候的妇人猛地抬起头来,欣喜的神情顿时爬上眉梢,“御医——御医——,快来看看,小姐是不是要醒了?”
说话间忙有丫鬟引着一个白发苍髯的老者急匆匆而来,那妇人忙将拔步床上绮罗烟绡的帘子放下来,将小姐的透玉一样的纤手放在脉枕上,上面覆了一条丝帕,“怎么样?御医?您看我家小姐这是有妨无妨啊?”
“小姐这是急痛迷心导致的晕厥,我探小姐的脉数渐强,不较前时危重,似有复苏之相。此为急痛壅塞导致的痰迷之症。虽说大夫治病救人是分内应当之事,但还是那句话,治得病,治不得命,好不好的还是要病人自己想开。”
老先生一头说,那妇人一头不住得颔首,眼泪扑簌簌而下,终于忍不住扑上去,一把攥住了小姐的手:“芙蓉!芙蓉!你可疼死我了!你若是不中用了,算我白操一世的心了!”
丫鬟见状,忙领着御医下去,开方子抓药,一屋子的仆妇丫头,忙得人仰马翻。
床上的女孩却充耳不闻,连刚刚的反应也没有了,安安静静地昏迷着。那妇人哭了一阵子,又从旁边的金盆中绞了一块手帕出来,给床上的女孩擦干净泪痕,隔着帕子怜惜地摩挲着女孩瓷一样的脸颊。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大丫鬟翡翠,先是冲着床上伏了一伏,礼毕后轻声细语道:“金姆妈,堂上葬礼人手不够,二太太说要借花楹、羽涅两位姐姐过去支应一阵子。”
一听丫鬟翡翠这话,金氏勃然变色,将手中的帕子狠狠地向盆中一摔,‘哗啦——’一下子,盆中水四溅出来,泼洒一地。
金氏猛地站起身来,上前一步骂道:“那是哪门子的太太?!你们一个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专洑上水去了!让她等着吧,这一家子平头正脸的都死绝了!也轮不到她那只猴子来露屁股!”
那丫鬟翡翠见金氏如此大动颜色,不由得冷笑出来,“奴婢敬你一声姆妈,也是看在孙小姐的面子上,平心而论,难道咱们还是什么人物不成?你刚刚这话,我一个奴婢可不敢回给主子,至于太太不太太的,那也是老太爷说了算,也轮不到我们底下人来嚼蛆!”
说着,那丫鬟也不等金氏回话,施了一礼,睥睨地环顾四周,眼神在花楹、羽涅两个大丫鬟身上停留片刻,转而又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回二太太。”
待她离开后,大丫鬟花楹吩咐小丫头去换了一盆干净水,羽涅从箱子里另取一条崭新的松江棉布,浸入水中,麻利地绞了出来递给金氏。
金氏接过新帕子,见花楹欲言又止,道:“怎么了?”
大丫鬟花楹小心翼翼道:“姆妈,刚刚那样回话是不是不好?翡翠回去必定添油加醋地给咱们上眼药。”
“哦?”金氏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只将眼光投向羽涅,“你说呢?”
羽涅嗫嚅着道:“那毕竟是孙小姐的长辈,就是孙小姐自己,哪怕不敬二太太,也要敬祖父三分。况且堂前是孙少爷的奠仪,也需有个自己人看着,若是哪里出了岔子,丢得也是我们大房的脸。”
金氏脸上的表情全部收了起来,一双眼睛份外得蜇人,花楹、羽涅被这眼神压迫得后退一步,脸上血色渐失,此时更觉惶恐不安。只听金氏毫无烟火气道:“这说得也有道理,既如此,你俩就去堂前帮个忙吧。”
这两人眼中喜色一闪而过,忙又行礼,“姆妈放心,我们一准儿盯着奠仪,绝不让那些人损了孙少爷的体面。”
金氏仍是泥菩萨一样面无表情的坐着,一声不言语,待两人献完殷勤准备离开时,金氏这才开口:“收拾收拾东西,去了就别回了。”
花楹、羽涅面色大变,这才意识到,刚刚是犯了金氏的大忌了,两人忙不迭地跪下磕头道:“嬷嬷!嬷嬷!奴婢知道错了!就绕过奴婢这回吧!”
羽涅这才慌了,跪爬过去,一把攥住金氏的裙摆,边哭边道:“姆妈,我知道错了,我这也是一时害怕,那二房太太、三房太太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咱们这一房只剩了孙小姐一根独苗,且眼见着就要不好,人家那是什么手段?!我只是个下人,也怕死,姆妈自小看着我长大的,素来如亲娘一般疼我们,如今也就原谅我们这一时的胆怯吧!”
话音未落,‘啪!’一个耳光就响亮地抽了上来。金氏拿手指着羽涅的脸,嘴唇气得直哆嗦,“打你个无法无天的奴婢!孙小姐好着呢!你就是死了一万遍,下十八层地狱,孙小姐也好好的活着!”
原来羽涅一句‘眼见着就要不好’深深刺激到了金氏,好一个火燎肺腑、油煎肝肠,金氏高声喝道:“来人!把这两个眼里没有主子的贱婢拖出去!”
终于屋里安静下来,病床上的女孩手指微微动了动。
芙蓉头痛欲裂,似乎耳边有女人的尖叫和哭泣之声,嘈嘈杂杂,她在似睡非睡之间,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孤舟在湖上波荡,似是被别人抬着小心翼翼的放到了一个温暖馨香的床铺上,不过转瞬,她的意识就再也抓不住这一丝灵光,倏忽如鱼儿般溜了过去。
眼前似乎闪过一副画面,一辆发疯的马架着一辆车,从悬崖上摔下,女孩和弟弟在紧随其后的马车上撕心裂肺地大声呼唤着“爹——娘——”,那是孩子父母的马车,一家人去寺庙进香,在丫鬟、仆妇、护卫的层层包围下,偏偏老太爷夫人坐得马车失控,冲着山下摔了出去。
一转眼又是藏书阁熊熊烧起的大火,女孩拼命往火场冲过去,嘴里高声喊着“阿弟——阿弟——”,各处都是灼烧的痕迹,喘息间肺部生疼,灼热的火苗与毒烟迅速地剥夺着一条鲜活的生命。
一眨眼,又是现代化的场景,解剖台上,瘦小的孩子右侧胳膊高度肿胀,切开的手感仿佛切一块饱吸水份的海绵,浓黑的创口如黑洞一样缓缓流出乌黑的血液,肌肉组织全部坏死。
一个精神小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张科,看来这是一场意外了,孩子满山乱跑,不小心被蛇咬伤了。”
“意外?不,这是谋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目表情、咬钢嚼铁道。
张芙蓉知道她来自现代,先前还在解剖台上验尸,转眼间就从一名女法医穿越成了古代吴朝一名大家闺秀。一个身处家族漩涡中挣扎求存的闺阁小姐。
这个十六岁女孩生活境遇堪忧,父母坐马车意外坠落悬崖,亲弟弟意外死于熊熊大火。意外?还是人为。如果不是她穿越而来,这就该是一家四口接连殒命。
这会子,张芙蓉意识在一片焦灼中挣扎,要醒过来!快点清醒过来!感觉到身边有人用打湿的帕子轻柔地擦拭她的额头和脸颊,冰凉的水汽似乎给混沌的意识注入一丝清醒,芙蓉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睛。接着被强烈的光线一刺,又猛得阖上眼皮,整个人却完全清醒过来。
只是这一点儿轻微的眼皮阖动,便立即让床边的妇人发现了,先是惊喜的一声:“姐儿!你醒了?!”然后便意识到自己声音太高了,见芙蓉皱起眉头,金氏便放缓语调:“姐儿先不要着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咱们慢慢调理身体。”
张芙蓉缓了缓精神,抬眼见眼前妇人,四十岁上下,容长脸、合中身材,修眉细眼,利落白皙。
她脑子里有闪过这个人,是从小伺候自己的奶嬷嬷金氏。她原是祖母身边的小丫头,后来少爷娶妻,又被派给原身的母亲也就是新主母协理家事。大了后配给了外院的二管家张福,生下一子,恰逢原身母亲也有妊,她便被选进来给小姐当奶姆,毕竟这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众人皆称呼她为‘金姆妈’。
“姆妈,我弟呢?又救回来么?我记得在火场中,我没找到、没找到他……”说着一阵巨大的悲痛袭上心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滂沱而下,还有压也压制不住的仇恨与悲愤。张芙蓉知道是这个身体残余的情感,默默地在心里说道:我记得,我一定记得,我会给他们报仇的。
金氏见小姐这样悲痛,一时不忍告诉她真相,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御医呢?快请御医进来,小姐醒了。”
“小姐醒来便好,病人安心休养。此次大悲大痛之后,元气大伤,还是要善自珍重,凡是想开些,情志是最影响身体的。”老御医摸着白花花的胡子,睿智地点到为止。
其实做御医的也难,这些大家族里的事儿令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是医者仁心,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可怜见的,全家皆殁,纵然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只能招来无穷无尽的敌人。只是病人毕竟年纪还小,未来还有一辈子的路要走,当御医能劝一句是一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