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裴钰

二十岁的年纪,身姿挺拔如修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袍角绣着雅致的竹纹,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清华。

他刚从为他举办的盛大宴席上抽身而来,身上还带着一丝酒气和宴席的热闹气息,但这丝毫不损他的风仪。他眉目如画,眼神清澈明亮,此刻正饱含真挚的担忧,快步走向床边。

他的到来,让这间原本显得清冷甚至有些寒酸的屋子,都仿佛亮堂了几分。阿福早已吓得缩到角落,大气不敢出,头埋得低低的。

裴珏径直走到林氏身边,姿态自然地扶住她的手臂,语气充满自责和担忧:

“母亲,您受惊了!我刚在前厅听闻砚弟落水,心急如焚,立刻就赶过来了!砚弟现在如何了?大夫可曾来过?”

他的话语流畅自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完美诠释着一位光风霁月、友爱兄弟的世家公子形象。

林氏被裴珏扶住手臂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些。

方才面对裴砚时那种陌生、愧疚和几乎要冲破心防的复杂情绪,在裴珏熟悉、温暖、代表着“正确”和“荣耀”的气息包围下,迅速地被安抚、被压制了下去。

她看着裴珏那张写满关切和自责的俊脸,心中那点对裴砚刚升起的、带着痛的怜惜,瞬间被另一种更习惯、更“安全”的情绪取代——对眼前这个“儿子”的心疼和对“兄弟情深”的欣慰。

林氏脸上的愧疚和那一丝几乎要流露的温情迅速褪去,恢复了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关切。她轻轻拍了拍裴珏扶着自己的手背,温声道:

“珏儿有心了。大夫已经去请了,砚哥儿刚醒,看着……还好。”

她的话是对裴珏说的,目光也更多地停留在裴珏脸上。

至于床上那个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亲生儿子裴砚,在她口中只剩下一个轻描淡写的“还好”。

裴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林氏那瞬间的软化与愧疚,在裴珏出现后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般迅速蒸发。 她看向裴珏时那种自然而然的依赖、心疼和放松,与看向自己时那种复杂、闪避甚至带着一丝……负担感,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他看着裴珏那张足以迷惑所有人的俊脸和真诚眼神。裴珏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巩固他“侯府嫡子”、“探花郎”、“友爱兄弟”的完美人设,同时也像一道无形的墙,再次将林氏与裴砚隔开。

裴砚心中没有原主可能有的愤怒或绝望,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和浓浓的讽刺。

他虚弱地靠在枕上,脸色苍白,眼神却平静得可怕,像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出“母慈子孝、兄弟情深”的精彩戏码。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冰冷的讽刺感尚未在裴砚心头散去,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眼睑隔绝了那对“母慈子孝”刺目的画面,也隔绝了裴钰那张足以迷惑世人的俊脸。他需要的是休息和思考,不是观赏这出令人作呕的温情戏码。

偏偏裴钰不肯放过他。

那清越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欣喜”,再次响起,精准地钻入裴砚的耳中:

“砚表弟,今日除了我的些许虚名,还有一桩大喜事差点被耽搁了!母亲,您还不知道吧?砚表弟他,也高中了!今科秋闱,砚表弟名列桂榜,是正儿八经的举人老爷了!二十岁的举人,放在哪里都称得上一句少年天才了!”

裴钰的语气充满了“与有荣焉”的真诚,仿佛真心实意地为兄弟的成就感到骄傲。

然而,那特意强调的“今科秋闱”、“桂榜”、“举人老爷”,尤其是“二十岁”和“少年天才”几个字,落在裴砚耳中,却如同裹着蜜糖的毒针。

什么意思?在他这位新科探花郎面前,特意点出原主“二十岁才中举”?表面是报喜祝贺,实则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不动声色的贬低。潜台词再明显不过:看,你努力了十年,熬干了心血,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我早已超越的起点。你的“天才”,在我面前,不值一提。

若是原主裴砚在此,听到这番“祝贺”,只怕刚被冷水浸透的心又要被这无形的羞辱刺得千疮百孔,羞愤欲死。

但此刻的裴砚,灵魂里住着的是前世在基层摸爬滚打、见惯了各种“形式主义表彰”和“领导关怀”的裴岩!

他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挫败或愤怒,反而在心底嗤笑一声,甚至升起一股荒谬的自豪感。

十岁开蒙!

二十岁中举!

什么概念?!

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一辈子都卡在童生秀才上!原主裴砚,一个十岁前在泥地里打滚、十岁后才开始接触四书五经的“半路出家”者,仅用十年时间,就在等级森严、竞争残酷的科举路上杀出重围,硬生生考中了举人!

这效率,这毅力,放在任何一个正常的、没有“裴珏”这种BUG存在的家庭,都足以光耀门楣,让父母喜极而泣,被视为家族未来的顶梁柱,他这成绩够气疯三个范进了!

裴砚在心里毫不客气地吐槽,带着一种局外人般的清醒和骄傲。原主的这份成就,是实打实的、浸透了血汗的逆袭!值得骄傲!

凭什么要被裴钰这含着金汤匙出生、享受顶级教育资源、一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用这种看似温和实则轻蔑的方式评价?

裴钰说完,目光落在裴砚脸上,等着看他或激动、或羞愧、或强装镇定的反应——这是原主裴砚面对他时惯常的状态。

然而,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睛,呼吸平稳,连眼皮都没颤动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这番“情深意切”的祝贺。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

裴钰脸上那完美的关切和欣喜,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浮现在眼底。

他从未被裴砚如此彻底地无视过。即便裴砚过去阴郁沉默,面对他时也总带着难以掩饰的自卑和紧张,目光是闪躲的,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如同面对空气。

林氏敏锐地察觉到了裴钰的这丝尴尬。她立刻心疼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裴钰扶在她臂上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随即转向床上闭目的裴砚,声音刻意放柔,带着主母的关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砚哥儿?钰哥儿在跟你说话呢,你也中了举,这是好事,怎么……”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怎么也不应一声?可是身子还难受得紧?”

裴砚依旧闭着眼,纹丝不动。对林氏的解围,他同样置若罔闻。

他懒得理睬。

懒得理会裴钰那虚假的优越感,懒得理会林氏那和稀泥式的偏袒。身体的虚弱是真实的,精神的疲惫也是真实的,他只想让这两个搅动他心绪(虽然主要是负面心绪)的人赶紧离开。

裴钰和林氏面面相觑。

林氏看着裴砚那副油盐不进、彻底封闭的样子,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心底那点刚因裴砚落水而升起的、稀薄的愧疚,此刻又被一丝熟悉的烦躁取代——这孩子,永远是这样阴沉别扭,不识大体!钰哥儿好心好意来探望祝贺,他竟如此无礼!

裴钰迅速调整好了表情,将眼底那一丝尴尬和更深的不悦掩去,重新换上温润包容的神色。他轻轻叹了口气,对林氏道:

“母亲,砚表弟想必是落水受惊,又兼身体虚弱,精神不济。我们在此,反倒扰他清静了。还是让表弟好生歇息吧,大夫想必也快到了。”

他表现得无比体贴,将裴砚的无礼完全归结于身体不适。

“也好。”

林氏立刻顺着台阶下,看着裴砚的目光带着一丝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和淡淡的疏离。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闭目如沉睡般的亲生儿子,语气恢复了主母的平静:

“你好好休息,大夫来了好生诊治,缺什么短什么,让阿福去回宋嬷嬷。”

这话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例行公事的交代。

说罢,她由裴钰虚扶着,转身向门外走去。裴钰临走前,目光再次扫过床上闭目的裴砚,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探究,随即又被完美的温和关切覆盖。

脚步声远去,那股混合着名贵熏香和脂粉的气息也渐渐消散。

直到确认两人彻底离开,裴砚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他懒散地打了一个哈欠,可算走了,烦死人。

“少……少爷?”

阿福这才敢从角落里挪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您……您刚才……小侯爷和夫人……” 他语无伦次,既担心少爷得罪了贵人,又替少爷感到无尽的委屈。少爷刚死里逃生啊!小侯爷那话听着是祝贺,可句句都像刀子!夫人她……她怎么就……

“阿福。”裴砚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打断了他的慌乱,“我想睡了。”

阿福看着自己虚弱的少爷,不由得湿了眼眶,又怕打扰了自家少爷,给少爷掖了掖被子,默默地退了出去。

这侯府的富贵温柔乡,这虚假的亲情和兄弟情,他裴岩,不稀罕。

属于他的路,得靠他自己,一步步,踏踏实实地踩出来。

————

几日的汤药调理和静养,裴砚身体里的寒气总算被驱散了大半。溺水带来的虚弱感渐渐褪去,但另一种更根深蒂固的乏力感却清晰地浮现出来——这具身体,太弱了。

原主裴砚所有的精气神都耗在了四书五经和那点不甘心上,身体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副被执念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架子。

裴砚(岩)感受着这副身体真实的状况:呼吸不够深长,稍走几步便觉气短,手臂纤细缺乏力量,连院子里那棵不算粗壮的桂花树,他试着推了推都觉得吃力。

“不行,这样下去,别说别的,自保都成问题。”裴砚蹙眉。前世在扶贫一线,他深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强健的体魄,再好的计划也是空谈。更何况,在这个等级森严、危机可能无处不在的侯府,一副好身体更是生存的基础。

于是,这僻静的偏院里,出现了侯府从未有过的景象。

天刚蒙蒙亮,裴砚便起身。没有惊动还在酣睡的阿福,他换上一身半旧的、便于活动的窄袖布衣(从箱底翻出来的,大概是原主早年带来的旧衣),开始在院子里缓慢地活动。

从最基础的伸展、拉伸筋骨开始,然后是深蹲、俯卧撑(动作可能不标准,但原理相通)、绕着小小的院子匀速慢跑。

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和后背,呼吸也变得粗重,但他咬着牙坚持着。

阿福揉着惺忪睡眼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少爷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脸色却透着运动后红晕的样子,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少……少爷?!您、您这是在做什么?”

“锻炼身体。”裴砚抹了把汗,气息不稳但眼神明亮,“身子太虚,得练练。”

阿福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过去的少爷,除了读书就是枯坐发呆,何曾有过这般……生龙活虎(虽然现在看着还有点勉强)的时候?

他不懂什么叫“锻炼”,但少爷主动想让自己身体好起来,这绝对是天大的好事!他忙不迭地跑去打水给裴砚擦汗,嘴里还念叨着:

“少爷您悠着点,刚好呢,别累着……”

裴砚只是笑笑。他清楚自己的极限,也在慢慢适应和增强这具躯壳。

身体的疲累在汗水挥洒中渐渐缓解,而更重要的,是心境的彻底转变。

透过原主的记忆,裴砚(岩)清晰地“看”到了裴钰的光芒。那确实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典型。

原主裴砚的执着,在裴岩看来,如同蚍蜉撼树,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而他自己?前世能考上公务员,在基层干得风生水起,靠的是毅力、方法和一颗为民的心,论纯粹的读书天赋,他自认为比不上原主这个能在十年内从零考到举人的狠人。

“比什么比?”裴砚站在初升的阳光下,感受着晨风拂过汗湿的鬓角,心底一片澄澈豁达,“裴钰是裴钰,我是我。他有他的青云路,我自有我的独木桥,甚至……康庄道?”

那“康庄道”是什么?他现在还不知道。但他知道,绝不能再像原主那样,把自己困死在这侯府后院,困死在一个不可能赢的竞赛里,最后把自己逼上绝路。

这大好人间,这活生生的古代世界,他来了,却还从未真正“见过”。

一股强烈的、想要走出去看看的冲动涌上心头。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比较,纯粹是为了满足一个穿越者灵魂的好奇,为了“活着”本身。

“阿福!”裴砚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久违的、甚至有些陌生的轻松和活力。

“哎!少爷,我在!”阿福连忙跑过来,手里还拿着湿布巾。

“去把阿贵也叫来。”裴砚脸上带着一丝兴致勃勃的笑意。

阿福又是一愣。少爷今天……真的不一样了!不仅大清早“练功”,居然还主动要见阿贵?要知道阿贵只是个粗使跑腿的小厮,平日里连近身伺候的资格都少有。他不敢怠慢,赶紧去叫。

不一会儿,阿贵就跟着阿福小跑着过来了。

阿贵比阿福年纪稍大点,约莫十七八岁,身材敦实,面相憨厚,穿着更显破旧的仆役衣裳,脸上带着几分拘谨和茫然,不知道这位平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表少爷”突然叫自己做什么。

裴砚看着眼前两个小厮,一个忠厚老实,一个看着就腿脚利索。他放松地靠在院中的石凳上,随意地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带着点闲聊的意味:

“阿福,阿贵,我这几天躺得骨头都僵了,想出去透透气。你们说说,这上京城里,都有些什么好玩的去处?热闹的,有趣的,好吃的,不拘什么,说来听听。”

这话一出,阿福和阿贵都傻眼了。

出去玩?少爷要出去玩?还是主动问有什么“好玩”的?

阿福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过去的少爷,别说主动问哪里好玩,就是逢年过节府里有热闹,他都避之不及,生怕看到主院那边的风光刺眼。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阿贵更是懵,他这种粗使小厮,平时能接触到的“好玩”地方,无非是市井街巷里的热闹,跟侯府主子们理解的“雅趣”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搓着手,有些局促地看向阿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裴砚看着两人呆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冲淡了他眉宇间常年笼罩的阴郁,竟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明朗:

“别紧张,就随便说说。比如,哪里集市最热闹?哪条街吃食最多?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杂耍班子?或者风景好的地方?我是真不知道,闷太久了。”

他的态度诚恳而放松,让阿福和阿贵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阿福先反应过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带着点怀念:

“少爷您问热闹……那肯定是西市了!天不亮就开市,一直热闹到天黑!卖什么的都有,南来北往的客商,耍猴的、卖大力丸的、捏面人的……人挤人,可热闹了!还有好多好吃的,胡饼、馄饨、糖人儿……”

阿贵见阿福开了头,胆子也大了些,憨憨地补充道:“少爷,南城根儿下,护城河边上,开春儿的时候,桃花杏花开得可好了!还有好些船娘卖新鲜的鱼羹,味儿特别鲜!还有……还有东市那边,胡人多,有胡姬跳舞,眼睛蓝幽幽的,穿的衣裳也怪……”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可能不太“雅”,声音小了下去,偷偷觑着裴砚的脸色。

裴砚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都亮了起来。西市的喧嚣市井,南城的河畔春光,东市的异域风情……这些鲜活生动的画面,与原主记忆中那只有四壁书墙、压抑沉闷的小院形成了鲜明对比。

“好!好!”

裴砚抚掌,兴致高昂,

“听着就让人心痒。阿贵,你腿脚快,消息也灵通,这两天多留心打听打听,哪里最热闹,哪家铺子最地道。阿福,你去准备两身普通点的衣裳,别太扎眼。”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探索的光芒,

“过两日,等我再好利索些,咱们也去这上京城里,好好逛逛这‘大好人间’!”

阿福和阿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一丝莫名的兴奋。

少爷变了!变得……有生气了!虽然不知道这变化因何而起,但这绝对是好事!

“是!少爷!”

两人齐声应道,声音都比平时响亮了许多。

裴砚望向小院外那片被高墙分割出的、狭窄的天空,嘴角噙着真正的笑意。

困住原主的樊笼,他亲手打破了第一步。外面的世界,无论精彩还是险恶,他都要亲自去丈量一番。属于裴岩(砚)的新生,这才算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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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在古代 侯府弃少杀疯了
连载中汉堡包难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