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琼林宴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新科状元高怀瑜却已觉得身上这袭绯色罗袍重若千钧。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陛下于紫宸殿偏殿单独召见,意义非凡。
高怀瑜垂首敛目,跟着引路内侍,步履沉稳地行走在朱红宫墙下的甬道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草木清气,可她只嗅得到一丝令人心悸的肃穆。
指尖微凉,深深藏在宽大的袖袍中,抑制不住地轻颤。
“状元年少英才,陛下甚是赏识,今日召见,必有重用,可喜可贺啊。”内侍尖细的嗓音带着惯有的奉承,却像针一样扎在高怀瑜心上。
她勉强牵动嘴角,低声道:“公公谬赞,怀瑜惶恐。”
胸腔里那颗心,自踏入这皇城起,就未曾安分过。
她男扮女装参加科考,本是为了一展宏图,可真站在这大殿之上,面对皇上之时,“欺君之罪”才来的那么切实。
殿内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映出她模糊而修长的身影,依旧是一副清俊少年的模样。
高冠博带,遮掩了所有属于女子的柔媚。
可她知道,这伪装脆弱得像一层薄冰,只需一点温度,便能叫她粉身碎骨。
“臣,新科状元高怀瑜,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伏地行礼,声音清越,努力维持着镇定。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愉悦,听起来心情颇佳。
高怀瑜谢恩起身,依旧不敢抬头直视天颜,目光所及,仅是御座下那一片明黄色的袍角。
q“高卿家年纪轻轻,便才学出众,策论文章,深得朕心。
我大雍得此良才,实乃幸事。”皇帝言语温和,透着赞赏。
“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当。皆因陛下治下有方,文风鼎盛,臣方能侥幸得中。”高怀瑜谨慎应答,字句斟酌。
皇帝轻笑一声:“不必过谦。今日召爱卿前来,是有一桩喜事要恩赐于你。”
喜事?
高怀瑜心中莫名一紧。
“朕之皇女,昭阳公主宁月,已至摽梅之龄,温婉贤淑,才德兼备。
朕观爱卿风姿俊逸,学识渊博,乃是良配。
今日,朕便做主,将昭阳公主赐婚于卿。
择吉日完婚,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轰——!
如同九天惊雷直劈天灵盖!
高怀瑜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御座上皇帝含笑的脸在她眼中变得模糊而扭曲。赐婚?公主?驸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完了!
这是她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泼头,让她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
欺君之罪上再加一条扰乱皇室血脉,这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祸!
她几乎是本能地,“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下!万万不可!”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嘶哑颤抖。
“臣……臣出身寒微,才疏学浅,实乃山野鄙陋之人,怎敢高攀金枝玉叶?
公主殿下天人一般,臣……臣万死不敢玷辱公主清誉!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语无伦次,只知道必须拒绝,哪怕此刻立刻被拖出去砍了,也比日后真相大白累及亲人族人来得好!
她的反应过于激烈,甚至带上了绝望的哭腔。
殿内侍立的宫人和内侍都微微色变,悄悄交换着眼神。
新科状元这番推拒,可是大大拂了陛下的面子啊。
皇帝脸上的笑容果然淡了下去,微微蹙眉。
才子傲气些是常事,但这般失态惶恐,倒像是要他去赴死一般。
天家公主,难道还辱没了他一个寒门状元不成?
“高卿,”皇帝的声音沉了几分,带上天威莫测的压力,“你这是……不愿尚主?”
那压力如同实质,碾在高怀瑜背上,她几乎要喘不过气,冷汗浸湿了里衣,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黏腻冰凉。
“臣……臣绝非此意!
公主殿下尊贵无比,臣唯有敬慕之心!
实是……实是臣卑贱之躯,惶恐不堪匹配,怕委屈了公主殿下啊!陛下——”
她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求饶。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
就在高怀瑜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皇帝即将龙颜震怒之际,一道清泠如泉击美玉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父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在殿门口,逆着光,轮廓朦胧而优雅。
她莲步轻移,缓缓走入殿内,裙裾微漾,似有暗香浮动。
来人身着流霞色宫装,云鬓花颜,气质清贵绝伦,正是昭阳公主商宁月。
她先向御座上的皇帝行了礼,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跪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的新科状元,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无人察觉。
“父皇,”商宁月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让人宁静的力量,“儿臣在殿外偶闻此事。高状元如此推拒,想必是真觉得自身尚不足以匹配天家,乃谦谦君子诚惶诚恐之心,并非对天家不敬,亦非嫌弃儿臣。”
她几句话,轻轻巧巧,便将高怀瑜那大不敬的举动归结为“谦逊”和“惶恐”,既全了皇帝的脸面,也给了高怀瑜一个台阶。
皇帝脸色稍霁。商宁月转向地上几乎虚脱的高怀瑜,声音放缓了些许,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高状元之才名,本宫亦有耳闻,心中甚是敬仰。
若是……若是状元郎尚不弃,本宫愿……”
她微微停顿,似有羞涩,但语气却坚定无比:“本宫愿下嫁。”
最后三个字,如同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高怀瑜的心湖上,激起了惊涛骇浪。
她……愿意?
高怀瑜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清澈沉静的美眸之中。
那双眼睛正看着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安抚,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意。
而更重要的是,这张脸……
纵然宫装华贵,气度天成,与记忆中那略显苍白脆弱的容颜有了些许不同,但那双眼睛,那挺翘的鼻梁,那精致的唇形……
是她?!
那个一年前,她在京郊枫叶岭下偶然救起的、自称“月儿”的姑娘?!
怎么会是……公主?!
高怀瑜彻底懵了,跪在原地,忘了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商宁月,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商宁月对上她震惊失措的目光,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转向皇帝:
“父皇,既高状元是出于谦逊,儿臣亦……心甘情愿,还请父皇成全。”
皇帝看着殿下这一站一跪的两人,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一个是新点的状元郎,才子佳人,倒也登对。
既然女儿自己都愿意了,状元郎看来也只是吓傻了,并非真的不愿。
“罢了罢了,”皇帝挥挥手,“既然宁月你自己愿意,那朕便不再多做恶人。
高卿,公主金口玉言,亲自为你解围,你还有何话说?”
高怀瑜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商宁月微微倾身,向她伸出手,那手白皙纤长,指尖泛着健康的粉色,声音温柔得如同诱哄:“高状元,快谢恩吧。”
她的目光落在高怀瑜脸上,带着一种只有她们两人能懂的压力和提醒。
高怀瑜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又看向商宁月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骤然浮现。
她当初救下“月儿”时,虽是男装,但近距离照顾了好几天……难道公主她……早就……
冷汗再次涔涔而下。
但在那温柔却不容拒绝的目光注视下,在欺君大罪的压力下,她已然没有了任何退路。
她颤抖着,终于极其缓慢地,将冰冷的手指,虚虚地放在了那只温暖的手掌上。
如同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了出去。
喉咙干涩得发疼,她闭上眼,终是以头叩地,声音破碎不堪:
“臣……高怀瑜……”
“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