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万冬阳这会儿就坐在他旁边的大石头上头,看着就在眼前那只指节修长连掌心都十分宽大的手掌,默默盯了两眼,再看那手心里静静躺着的漂亮糕点,总觉得他好像不止闻到了糕点的香味,还闻到了那人身上传来的味道。
是皂荚香,也不知道是他衣服上的还是身上的。
万冬阳身上总是很干净,万家人都很爱干净,农家人要干活儿,身上难免会沾了泥巴,万冬阳自然也一样,但他身上从不会脏脏破破堆满油诟污迹,一身邋遢样子。
忍不住的低头看了自己领口衣袖,还有两条库管,发现衣裤都还算干净,只是膝盖还有肩膀有着几个大补丁,柳欺霜才放心了一点,将万冬阳手里的点心接过。
村里老人常说,笑脏不笑穷,衣服有补丁没关系,只要不是污迹满身就好。
糕点到了手里,柳欺霜埋头同人说了谢谢,他其实想要借着道谢的功夫看一眼万冬阳的脸,可他有些不敢。
他也不知为何,都有勇气将人撞下水田去,可离得近了,却总是不敢去看万冬阳的脸,若是同人眼神撞上他就更怕了,总觉得他这破破烂烂的样子有些不好出现在这人面前
他不懂他这心思从何而来,想不通的事柳欺霜从不深想,这会儿糕点到手,他有了新的烦恼,他烦恼该怎么将糕点藏起来给他阿爷带回去,他正想着法子,就从万小花有些期待的话语里,知道了他们叔侄两个此行目的。
原来,是万小花闹着要出门摘野花,万母便喊了万冬阳跟着,还给了两人任务,喊人挖些荠菜花再摘点香椿回去。
眼下临近三月,地里的芥菜不再鲜嫩,已经变老开花,开花的芥菜虽不能直接当菜吃,却能用来煮鸡蛋,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他爹就给徐家送了好些鸡蛋过去,说是那边老两口要吃荠菜花煮鸡蛋。
香椿这东西,一年里也就吃个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但这东西味儿大,爱的人爱得很,不爱的人却是闻着都难受。
柳家一家子,柳阿爷和柳欺霜都好这口,觉得那香椿煎鸡蛋闻着都香,但柳丛香两口子却是不吃的,特别那徐仕凡,光是闻着香椿味道都要吐的。
柳欺霜偶尔会想着,若是香椿味道也能呛死人就好了。
他记得,他爹闻过好几次。
“柳哥儿,你上山做什么?也是找香椿吗?”万小花倾着身子歪着头,伸手扯了万冬阳衣袖一下,觉得她小叔有些碍眼,作甚要坐在他们中间。
她和柳哥儿都不好说话了。
万小花的脸柳欺霜是敢瞧的,他也微微倾了点儿身子,同人笑了一下才说道:“我找枇杷花,但我知道哪里有香椿,那里还有好多野果子,可惜现在吃不了,得四五月才能吃。”
春天野外尽是野花野草,野果夏秋时节才有,柳欺霜有些遗憾,他不稀罕野花野草的,他喜欢野果子,野果子能填饱肚子。
“怎么又找枇杷花?”万冬阳不明白这小孩儿弄这么多枇杷花干嘛,若是煮水喝,方才从他家树上弄去的那些已经足够了,若是做药材的话,倒是可以理解了。
枇杷花可以入药,炒制之后同蜂蜜一起煮水喝,可以止咳润肺,他小时候喝过好几次。
但其实......
“去找姜阿爷换点儿药。”话语是怎么说出口的都不知道,柳欺霜平日里很少和人说这些话,反正说了也是无用,不管他说什么,都能扯到他在卖惨想要博可怜,好让人送他东西上头去。
话语既已出口,柳欺霜也算开了话头了,说了他阿爷咳嗽了有些日子的事。
“你这么费事干嘛啊,枇杷花先炒制了煮水也能止咳啊,实在不行枇杷叶子也行的,或者你去挖点儿兔耳风,若是再有蜂蜜就更好了,止咳效果好得很。”万冬阳跟着他大哥挖过草药,知晓一些药理知识,这会儿正得意的炫耀,却不知道他这一番话说的身边的人脑子嗡嗡响,连双眼都红了。
柳欺霜这会儿满脑子都是万冬阳那句枇杷叶煮水,他记得上回姜阿爷给的药虽有几种,且都是碎块,不太好分辨,但瞧着同枇杷叶很像。
他当时就觉得那是一包枇杷叶,阿爷却说好些草药看着相似,可药理完全不同,就拿那香椿和漆树叶来说,刚冒芽最鲜嫩的时候都长一样的,若真是一点枇杷叶,哪可能卖人十几文。
姜阿爷没告诉他枇杷叶也能止咳,柳欺霜并不怨恨责怪,枇杷叶又如何,姜家卖的多是自家上山采的草药,何种药治何种病,是人家赚钱的本事,怎能对外人道。
他只是没想到,他用那么贵的半夏换来的只是一点枇杷叶,那些半夏可是他用整个夏日不得一点闲时换来的,如此就算了,他还要遭姜家埋怨,说他占便宜。
突然站了起来,柳欺霜想要立马去姜家,以前的也就算了,他想把自己今日送去的枇杷花要回来,他也不用去山里浪费时间了。
冲动也只是一瞬,柳欺霜很快冷静下来,知晓他去了姜家也是无用的。
姜家是土医,在村里人人缘很是不错,那镇上医馆的大夫贵得很,便是不拿药光是诊费就比在姜家拿了药还贵,地里刨食的人每个铜子都是来之不易,哪舍得在头疼脑热这等小事上头花大价钱。
村里有个土医,村人不止方便还省钱,哪个不开眼的愿意与之为难啊,那是得罪全村人。
他家在村里什么人缘他清楚得很,他若是去姜家,早上的枇杷花能不能拿回来还是一回事,便是能拿回早上的枇杷花,不肖几刻,关于他的难听话语便会传遍全村,没有一个人会为他说一句话。
他如今已不是小孩子了,已到了说亲的年纪,这名声可不能坏。
此后,三人继续赶路,一路上万小花像只小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万冬阳许是为了塞住她的嘴,三不五时就往她嘴里塞糖,且还惠及了前头安静赶路的柳欺霜,万冬阳每每给侄女糖果,也会相应的往柳欺霜手里塞两个。
万冬阳头回给他的时候,柳欺霜干脆的收下了,他往常和赛雪他们一起出门,也会互相给点东西吃,可之后只要万小花有东西收,他必定也有,柳欺霜便不要了。
“我还有。”柳欺霜拍了拍衣兜,不肯再收,可万冬阳没管,还白了他一眼。“你这小孩子真是,给了糖就吃啊,装兜里作甚,你家里又没弟妹。”
万冬阳语毕眼神已是落到了柳欺霜身上,似是准备直接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人衣兜里,柳欺霜不知为何有些害怕万冬阳的碰触,吓得赶紧收了,还在万冬阳直直盯着他的眼神里,拆了个糖纸,将糖果塞到了嘴里。
糖果入口的瞬间,嘴里立马有些浓郁的果香,有些干渴的口腔也立时有了津液滋润,柳欺霜嘴里含着满口香甜,脑子里晕晕乎乎胆子却大了。
他同万冬阳提了一个十分非分的要求。
“卖掉的东西我分你一点钱,如此可好?”柳欺霜决定了,他往后不去姜家换药了,他自己找了药材去卖,但药材是他自己找,卖却不是他自己卖。
他想喊万冬阳帮着他卖了,再把钱偷摸给他。
柳欺霜把话说出口的时候,一颗心比旁边水流还响,就怕被骂或是被拒绝,可意外的是,万冬阳十分干脆应了,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为难的事。
“行。”
行。
他答应了,他竟然答应了。
太好了!往后,他能存下银钱,再不用去姜家换药了!
柳欺霜沉闷了半晌的一张脸一下就明媚了起来,但这会儿谁人都不会有万小花高兴。
他们碰上了一棵花开正好的梣叶槭树,那一簇簇不知是叶是花的打眼色彩挂在枝头,遥遥看去像是丝丝缕缕的黄线坠着明艳夺目的红宝石,清风拂过摇曳空中,如朵朵流苏飞舞,实在是漂亮。
万小花已经兴奋地不成样子,扯着自己两条辫子原地跳跃了起来,一边儿指着树上的花朵,一边叫嚷着‘小叔’。
“小叔,我要,我要,快给我摘,快给我摘!”万小花长相同万冬阳并不是十分相似,她随了她娘的长相,长了张可爱的圆圆脸蛋和一双大大的杏眼。
小姑娘这会儿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激动的,满脸红霞,这会儿她自己倒像是一朵漂亮的花,粉面桃腮好看得紧。
这棵梣叶槭树干倒是大,只是瞧着有些蛀虫的样子并不是十分牢靠,万冬阳并未爬上树,只是找了个高处,垫高脚抬起手抓了枝条直接给折了下来。
这一枝上头便有十来朵花,他又将之折成两枝,分别递到了正眼巴巴望着这花朵的人手里。
万小花很开心的接过了,还开始折了花朵往两个辫子上插,柳欺霜犹豫着也接过了,但他只是拿在手里便罢。
“柳哥儿,你怎么不戴啊,你不是扎了高髻吗,快戴一朵可漂亮了。”万小花今日扎了两个高高的辫子,这会儿一边插了一朵花,自发顶而下的花蕊已然到了耳际,瞧着果真像饰品店里贵的出奇的流速发饰。
柳欺霜笑着摇头,这些漂亮的花朵戴在天真可爱的孩子头上是俏皮好玩,戴在他的头上可就是丑人多作怪,平白惹人笑话罢了。
春日里漂亮的花朵又何止是梣叶槭树的花,几人越往上走,沟边野花越多,不多时,万小花已经顶了满头的野花,手里还抓着一大把,里头最打眼的要数二月兰,花瓣又大又鲜艳,若是能开在屋子周围,也是一道漂亮的风景。
三人出门的时候大概是巳时过半的样子,如今一个多时辰多去,离着村子里已经远了,周围的树丛也从松树马桑变成了枫树油桐和一些喊不出名字的矮小灌木,地上野草也有了变化,肉眼看去能食的野菜多了起来,不再只是一片青草地。
柳欺霜瞧着大概百米之外的那一排排构树之时,才叉腰停了步子,指着那地方高兴说道:“马上到了,我记得那里就有好些香椿树。”
柳欺霜此行目的早已变了,他这会儿想要摘的也是香椿而不是枇杷花,枇杷花还有枇杷叶他一会儿去万家枇杷树上摘,他方才提了,万冬阳已经答应他了,还喊他想要就去摘,不用再问过他。
柳欺霜记忆没有出错,三人很快找到了香椿树,万冬阳和柳欺霜都动手掰了起来,只有万小花不慌不忙坐在一边的空地上,继续倒腾手里的各种野花,瞧着那样子她是要编个花环。
柳欺霜今日出门是背了背篓的,他小心将手里香椿规整放到背篓里,想着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割一把通心草,回去之后一把把绑了,明日就能直接卖了。
几人一路行来的这条水沟夏日里水流颇大,水面很是宽阔,如今虽是春日,但水沟两边仍有好像石块未被水流覆盖,石子路自是要比土路难行,加之山里地势比不得村里,并不平坦,偶尔还得手脚并用往上攀爬。
他们赶路自此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到了此地额头已有了微汗,自后并无片刻耽搁,立马又开始干活,头上汗珠一时也没能消去,微风一吹便有些凉意。
柳欺霜抬手往额头一抹,之后继续忙活,他手脚麻利干活儿认真,一会儿功夫就把低矮处的香椿摘了个遍,之后打起高处树梢的主意,正想攀爬,却被万冬阳拦住了。
“我去,你捡就是了。”
万冬阳说干就干,将弯刀往腰间一别,双手抱树弓起背脊,挪动着手脚很快到了树上。
香椿叶子不管是嫩芽时期还是长成了宽大的叶片之时,同树枝的链接都不紧密,如同成熟的拐枣,大力摇晃便能掉下许多来。
万冬阳上了树之后,细小的枝丫干脆用弯刀砍了,粗大的树枝便踩在上头用力摇晃起来,也能将枝头的香椿摇落。
可树上掉落的香椿不似掉在地上,更似打在了人心上,柳欺霜一颗心早已吊在了嗓子眼,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他听人说,香椿树最不牢靠脆得很,一踩就要断了。
“啊!”
不是,他只是想了想啊,怎会这么灵?莫非有神仙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