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下凉风习习，正适合睡个回笼觉。
沈酒倚着树干，将酒葫芦与长剑一并抱在怀中，闭上眼仿佛已经安静睡去。
田野上朗日如金沙，照得天地通明，长风也温暖和煦。枣树枝丫摇摆，身下的影子也便随着晃动，不时拉扯出古怪的轮廓。
就像这会儿，一条细长的阴影从大块的影子里斜伸出来，像纤瘦的人影子，慢慢朝着田埂下方洇染过去。
正当那影尖儿即将落入灵田时，沈酒忽然咳嗽一声，又打了个酒嗝。
“嗝……”
浓郁的酒气蓦然浮起，像平静海面上陡然迸发的浪潮，直打在那道脱轨的影子上。
影子“嗖”地一下缩回阴影里，蠕动两下后，缓缓淡去。
沈酒翻个身，嘴里咕哝了句什么，并没有醒来，只是梦呓。
不远处，正在为最后两块灵气碎块缝补收线的秦福心有所感，扭头朝田埂上看了一眼。心头的莫名震颤还未消退，一下一下随着心潮起伏，久久都无法平息。
“阿福，怎么了？”看他神色不对，江华韶以为是缝合灵气时出了岔子，顿时紧张兮兮地问。
“哦，没什么。”
秦福回过神来，手上一抖，缠绕在枯枝末端的光带便坠入缝合完毕的灵气，与它们融为一体。
至此，百亩灵田所有的灵气浑然一体，湖泊一般浩荡平静地沉入地底，随时等着滋养作物。
江华韶见状，一把扛起锄头：“辛苦了阿福，你到旁边歇着，松土的事便交给我罢！”
说完，也不等秦福的回应就迫不及待地去了。
秦福笑了笑，顺势走到田埂一侧坐下。斜对面就是沈酒小憩的枣树，他拿起水壶拧开，边喝边不着痕迹地打量那边。
沈酒的睡姿格外奔放，像枣树的枝丫一样四仰八叉，隔着这老远，秦福隐约还能听到她的呼噜声。
不过这样豪迈的姿势由她做来却不显得难看，反倒有种返璞归真的美感。
秦福细究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吧。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没找到刚才心绪起伏的来源，便暂时放弃探究，提着两竹篮的种子过去播种。
忙忙碌碌间，一晃眼已是中午。食堂的厨子大约得过吩咐，亲自拎着三人份的午饭送了上来。
“今天这么积极？”秦福正擦着汗，冷不丁看见那年轻俊美的厨子蹦跶着跳下田埂，一脸诧异。
厨子名叫白尺，前年的五行废灵根，因为做得一手好饭而被张管事招做厨子，负责御药峰所有种田人的饭。
据他自己说，他是世俗界淮南菜系的第一传人。但淮南菜以甜辣为主，而他平常什么口味的菜都做，逼急了还往汤里放黄连和榴莲，是个惹不起的狠人。
不过秦福跟他倒是蛮有共同话题的，毕竟两人都是孤儿，都在幼时被人收养，出身相似脑回路也像，每回见面都聊得挺好。
听到秦福的话，白尺瞥他一眼，将他和江华韶的食盒塞他怀里，然后凑近了小声地问：“诶，酒师姐在这儿呆一个上午了，你给兄弟透个底，她适不适合抱大腿？”
秦福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这小子没那么好心。
“我不知道，我们没说两句话。”秦福努努嘴，“她在那儿睡了一上午。”
“嘶……”白尺挑高眉毛，随即一拍他的肩膀，兴高采烈：“有戏！能在田地里睡觉说明她性格随和，值得试试！”
“诶，我提醒你一句，人家是剑阁阁主，剑不出鞘就能把你打成死狗，你最好谨慎一点。”出于这些天的交情，秦福好心说道，又问：“你打算怎么抱大腿？我不建议你照着字面意思做啊！”
“想什么呢？我有那么蠢吗？”白尺白他一眼，兴冲冲地揭开第三个食盒的盖子，里面装着一壶酒，还有一碟麻辣花生，“我打听过了，酒师姐最喜欢拿麻辣花生下酒，有这两样东西，我就算成功了一半！”
秦福眯着眼问：“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看命！”白尺毫不犹豫地道。
两人说话间，树下的酒师姐已经坐起身来，边打哈欠边伸懒腰，还转了转睡得酸痛的脖子。
“不跟你说了，我这就过去！”
白尺感觉时机已至，扔下一句话便急匆匆地抬脚朝枣树走。
秦福也好奇后续发展，于是把锄头往地上一拄，笑眯眯地看戏。
只见白尺一溜跑上了田埂，将酒和麻辣花生放到沈酒面前，乐呵呵地请她品尝自己的手艺。
沈酒来者不拒，拿起酒壶就喝，捏着麻辣花生就着酒吃下。
下一秒，她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
“卧槽你这麻辣花生拿什么做的？”
“酒师姐你就说劲儿大不大吧？”
“老娘声音都变了你说劲儿大不大？你小子哪个菜系的厨师？这手辣椒调味用得可真是出神入化！”
“我北漠菜系的啊！”
“不对啊，我来之前打听过了，你不是淮南菜系的第一传人吗？”
“哈哈哈哈……我这人，好学！”
风中传来两人煞笔兮兮的对话，秦福拄着锄头乐不可支。
可能是笑得太大声被沈酒逮住了，沈酒喝口酒润了润嗓子，指着秦福用充满磁性的烟嗓说：“小伙子，你过来，诶对，别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了，就是你，刚才笑得最大声的那个！”
蒙混过关失败，秦福无奈摇头，把江华韶那份食盒给他留下，提着自己的午饭走了过去。
“坐。”沈酒拍拍身边的位置，感觉喉咙卡涩，便又清了清嗓子，“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说着，她又扔了两颗麻辣花生进嘴，一面咳嗽一面吃，人菜瘾大。
看到这副景象，白尺知道自己抱大腿的打算稳了一半，朝秦福抛去个嘚瑟的小眼神。
秦福不理会他，端起碗扒了口饭，随口问道：“酒师姐想同我说什么？”
麻辣花生的劲儿太大了，沈酒吸吸鼻子，眼眶泛红：“是这样，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种这些中品灵植？和之前的下品灵植一个种法？”
秦福知道这一问迟早会来，因而并不惊讶，笑着摇头说：“当然不是。”
下品灵田灵气稀薄，下品灵植又不需要十分的精耕细作，所以秦福之前的种法颇为简单，主要是为它们补足灵气。
但中品灵田不缺灵气，而中品灵植需要更加细致的照料，他自然要调整种法。
实际上，秦福心里早已有了章程，参考的是几年前巫带他一起种葡萄的经验。
巫种的葡萄并非凡种，是一种与葡萄外形相似的灵果。
种子播种下去后需保持充足光照，并保证土壤内灵气充沛，使种子得到充分生长。
破芽之后，巫让他每三日浇一次水，这水并非普通的灵泉水，而是收纳日月精华沉淀而成的灵气，佐以部分药材调配而成的——姑且可称之为肥料水。
将这水均匀播撒于葡萄发芽及其周围的土地，持续三月有余，直到葡萄苗抽条，需要支架塑型为止。
不同的中品灵植有不同的习性，光照与浇水两条可以根据习性进行调整，肥料水却是通用的。
另外，这种肥料水只在作物刚刚发芽时有用，其他生长阶段有别的配方，秦福根据尘雅的清单斟酌一夜，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
秦福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沈酒，沈酒若有所思：“你说的配方里的药材倒是常见，要弄来不费功夫。不过，你不怕我们从那些材料中悟出你的配方，据为己有吗？”
秦福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灵族巫亲制的配方，若是单凭材料就能反推，你们还会对我这位巫的养子如此看重吗？”
“……说的也是。”沈酒微微一笑，然后又被麻辣花生呛了一下，“咳咳……好吧，若是你真能将这些中品灵植种出尘雅需要的药效，我可以用自己的名义，送你一样东西。”
秦福好奇地问：“是什么？”
“世人都道五行灵根是废灵根，我却不然。”沈酒一开口，便将这份礼物的地位高高拔起。
见秦福双眸一亮，她笑着道：“剑阁有一份剑谱，唯五行灵根方可修习。但因难度过高，至今无人能练至大成，所以门内无人在意。不过，虽无法大成，可这份剑谱的品阶远比御药峰提供给你的修行之法高，只要你潜心修炼，未来或有能拨开云雾的一天。”
“……”
秦福没有说话，在他眼前，阻拦在自己修行路上的重重关隘，似乎终于露出了一线曙光。
他很高兴，高兴到忽略了白尺在一旁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地喊着“俺也一样”、“带我一个”的动静。
……
夜里，秦福吃过晚饭回来，房中已放满了调配肥料水所需的材料。地上填得满满当当，他几乎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看来失去秦玥之后，天玑门非常迫切地需要第二位修行功德正道的成道者啊。
秦福嘲讽一笑，左右瞧了瞧，挑出调配低阶肥料水的几种材料，坐到桌边处理。
他房内的书桌挪到了窗下，彼时已近黄昏，距离宵禁还有小半个时辰。夕阳漫过窗纱，铺了一桌的碎金。
秦福用处理药材的工具，将挑拣出来的材料一一处理过，放置桌角备用。中途偶添一些从家中带出来的奇异物品，或是一捧细沙，或是两片碾碎的枯叶，几经调和，终于得到一木匣的精研粉末。
这番过程，就算是天玑门的仙长们记录下来反复观看，也会因为其中的几个步骤而无法复制。
调制完一份材料，秦福伸了个懒腰，正想趁着时间还早再做一份，忽然耳朵一抖，朝窗外厉声喝道：“谁？！”
与此同时，他一把推开窗户，猛然灌入房间的风如他心口鼓荡的危机感。
他凌厉的眼神在窗外环顾一圈，从瑰丽的晚霞转至苍茫云海，再从云海转回面前的窗台。
那上面放着一枝刚刚采下的桂花，花瓣儿上沾着露水，随风柔软地舒卷。
周六周日不更新，大家不用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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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