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位于思君河下游,原本占地极大,前有长河绵延,后有群山巍峨,一大片彩绣辉煌的屋宅坐落其间,不可说不钟天地之灵气,比一般的洞天福地也相去不远。
如今,宅子依旧是那些宅子,人却少了一大半。门前冷落,门后萧条,满地落叶浮尘无人洒扫,倒有一种日薄西山的凄凉。
白初陵带着秦福从山里的暗道进老宅,并未惊动屋内那寥寥几人,一径到了他父亲书房,将那扇虽被重新封上,却与敞开无异的暗门打开。
秦福一路上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暗门后的情景时,仍然经不住头皮发麻,倒吸冷气。
只见门内有一片极广阔的空间,弧形的穹顶上以灵晶镶嵌出二十八星宿图样,如纳星空。脚下则开山辟河,曲折蜿蜒,直把中间那座悬浮于半空的巨大丹炉拥簇得醒目耀眼。
四面墙壁内嵌大大小小的柜子无数,放着草药的、放着丹方的、放着成品丹药的,不可计数。这些柜子沿着周遭的人造布景向丹炉延伸,止于丹炉正下方的圆坑前——里面的骸骨堆积如山,甚至溢出深不见底的坑洞,堆起一个尖。
秦福怔怔看着巨坑半晌,咬着牙挤出两个字:“人渣!”
白初陵苦笑一下,说:“这些骸骨很‘新’,年代最远的一具,在我父亲登上家主之位的那年,也就是十年前。十年往前的那些,已找不到了,只怕……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说罢,他取出一口万宝玲珑木箱,将坑内的尸骨一一收殓。
秦福本来只是看着,半刻钟后,也沉默地加入。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成形的、不成形的,完整的、不完整的,全都融成白森森的一汪,犹如地上汪洋,不碰刺得人眼疼,碰了刺得人浑身都疼。
秦福一边帮忙,一边想,难怪白初陵会下狠手屠掉白家老中青三代的“栋梁”,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成百上千倍数量的无辜百姓。
这件事甚至无法简单地用帮理不帮亲来评断,但凡有点人性的人,只要少利益入脑一分,都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白初陵有血性,却不嗜杀,那些愿意忏悔、愿意放弃这等延续家族之法的白家人,他肯定会给他们留一线生机的。可是看白家如今剩下的人数,就知道这个家族从根子上就烂了。
果然啊,果然。凡大势力者,一旦崩毁,非遭遇不可抗的天灾**,就总是他们自取灭亡。
秦福陪着白初陵安葬了所有尸骨,饶是他们有灵力和法术相助,也用了足足两天时间。
至于埋葬地点,不必挑,直接定在白家后方的群山之上。
山上新墓林立,一座座空白的石碑在盛夏的绿荫里沉默扎根,在白初陵布下的守护阵法中静听风声疏阔。
明知这只是个幻境,可秦福望着漫山遍野的墓碑,心中仍然生出莫名的感伤。
两人又在山脚站了一会儿,方悄然离去。
离开白家范围,白初陵登上他的乌蓬小船,站在船头问秦福:“你要回明心书院吗?或者随我一起走,游历天下?”
秦福揣着手仰头看他,凤眼半眯,日光将他水琉璃一样的眸子映照得清澈通明:“我为何要跟你一起?你这选项提得好没道理。”
“白家罪大恶极,那明心书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白初陵展开折扇,扇面绘着一团荷叶,由他扇来,便是荷风扑面,“你不会喜欢那里的,不如跟我走,去看山河辽阔,天地高广。”
说着,他弯腰拢扇,将扇子点在秦福肩头,笑吟吟地补上一句:“而且,你一开始不就是为我而来吗?”
“为我而来”四字,从他口中说出方觉大有深意。
秦福眯了眯眼,手指挑开他的折扇,抬脚上船。
“什么为你而来,口气真大,也不怕闪了舌头。”他若无其事地道,“快行船,赶紧离了这思君河吧。”
白初陵回身一笑:“好。”
思君河极长极广,支流无数,尽头是越蓬山,在山口汇入北海。乘船的人想离开思君河,非得在越蓬山掉头入旁的水道不可。
二人一路行来,别的都还好,热心侠客倒是遇着不少,全都是听说了白家惨案却不明真相,提着刀枪剑戟扛着正义大旗便冲过来要白初陵的命。
偏偏白初陵虽负伤,却不肯安分待在船舱内休息,每日晴时坐船头弹琴,雨时在船头撑伞吟诗。他那张脸生得又好,谁人见了都能过目不忘,活脱脱一个活靶子,引得许多热血上头的小年轻飞蛾扑火似的赶来杀他,争先恐后。
秦福顾忌着他的伤,每每有人寻仇,都会代他打发。
能说清的说清,说不清的他下手也不留情,或击伤逼退,或遇上了白家请来的杀手和浑水摸鱼的恶人,便直接击杀,日久岁长的,居然在此过程中积攒了丰富的实战经验,五行剑术的十二招剑式运用得越发炉火纯青。
一日,又解决了一批杀手,秦福擦拭着剑上血迹,问白初陵为何不向大众披露真相,他回答:“白家已与破家灭族无异,我毕竟曾是家主,为其担一点恶名也是应该的。”
秦福实在无法理解他这种固执又迂腐的想法,觉得他是自找麻烦。
又一日,在抵达越蓬山前夕,白初陵的船再度被人拦下。
此回相阻之人乘竹筏随水而来,戴一顶斗笠,轻纱长长,遮掩高挑瘦削的身形,不辨男女。
这人手中也不持剑,不拿刀,只撑一支长竹篙,静静立在船前。两道极为锐利的目光从纱幔下穿出,冷静又淡漠地打量船上之景。
彼时,秦福正倚在船头,拿白初陵的扇子扇风,用白初陵的酒具喝酒,顺便指挥白初陵擦干净船栏和船板上未干的血渍。仿佛他才是这艘船的主人,而白初陵是个拿钱办事的船工。
忽然一阵寒风袭来,秦福端着酒杯起身,微醺的薄红染上颧骨,衬得他星眸灿烂。
“又来了。”他压低声音,从鼻腔里哼出一口近似叹息的气,“白家的刽子手,丧心病狂的无情人,不死不足以正天道人伦的冷血刀客——那边的朋友,你打算用哪个名头杀他?”
撑篙人将竹篙斜入水底,足尖一点,思君河上的风波霎时平如镜面,水上的天地倒影、水下的碧草青鱼也凝固其间。
“我不是来杀他的。”撑篙人抬手撩起一角轻纱,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我来替人送东西。”
秦福挑挑眉,来了兴致:“有意思。被追杀了这么久,难得遇上新花样。朋友,你要送的东西里不会带机关,或者涂毒吧?”
“东西不是我的,我亦不知。”撑篙人的语气与其长相一样死板,说完便将一个巴掌大的木匣扔过去。
秦福伸手接了,随意打开,里面是张纸条。他拎起来抖开一看,空白的,什么也没有。
“什么意思啊?”他疑惑地问。
白初陵兢兢业业地擦完最后一点血渍,撩起河水洗洗手,上前拿走纸条:“我看看——这不是有字吗?”
“哪儿啊?”秦福看他不似在开玩笑,又凑过去看了一眼,入目所及仍是空白。
白初陵半垂眼帘,素白指尖抚过昏黄的纸面,在一行篆字上轻点,笑着调侃道:“原来秦福先生眼神这么不好,等到了越蓬山,我可要进山找找治眼睛的草药,也算还你一路相伴的情谊。”
“你说这儿有字?”秦福白他一眼,伸手碰了碰他摸过的地方,“不说笑,我看着确实是空白的。”
闻言,白初陵看着纸条上的字迹,渐渐敛起笑意,瑰艳的眉眼第一次失去所有表情。
他冷冷看向撑篙人,而撑篙人盯着水面——被他定住的河水,在白初陵一撩之后便重新涟漪泛滥,波涛汹涌,比之先前更不平静了些。
“不必看我。”察觉他的视线,撑篙人执竹篙将竹筏往后划,“东西我已送到,至于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也与我无干。”
“谁让你送的?”
白初陵语气淡淡,不见他如何动作,就听得利刃出鞘的锵鸣声响彻长河,惊破一天之云。
通体澄银的长刀如一弯月光,架在撑篙人的脖颈前。
白初陵不知何时到了竹筏上,反手握着刀柄,平静地看着他,显然他要是答不上来,就别想脱身了。
撑篙人看了看颈上的刀,锋刃如雪,寒气森森。再看眼前的人,没了素日的亲和模样,比他的刀还冷得骇人。
“你往越蓬山深处去,那里有一方斜出山壁的石台,托着小亭,亭中下棋的人就是了。”撑篙人的音调还是那么死板。
白初陵轻哼一声,忽然翻手转刀,刀光纵劈,将撑篙人与其脚下的竹筏一齐削成两半。
船上的秦福瞪大眼,只见竹筏碎裂翻入水中,而那撑篙人裂开的身躯并无血肉,是木头制的,内部有精巧的机关,仍在运行。
“墨门偃人?”他脱口而出。
“墨门最擅各类奇技淫巧,这东西做得越来越好了。”白初陵收刀回鞘,转身便至船头,将那张纸条抖开又看了一眼,然后揉碎,抛进河里。
秦福见状,抓着他的手臂问:“对了,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我怎么看不到?”
白初陵眉眼一弯,如春风化雨,仗着身高之利按了按他的脑袋:“没有什么字,我方才故意逗你的。”
秦福瞧了瞧船下的河水,它们带走了纸条的碎末,起伏涨落,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于是他叹了口气:“你真的很不会说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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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五十五、幻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