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有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清理掉落叶后，底下的土地是深红色的，阳光穿过枝叶，在上面打下点点光晕。
伏昼席地而坐，衣摆边沿齐整地垂落，正剥开一颗野果的外壳。昨夜下过雨，四周的洼地蓄了水变成一个个天然水池，秦福站在其中一个前，对着水面上的自己发呆。
脸还是那张脸，丝毫没变，但简便的高马尾挽成了高髻，两侧悬着长绸带，飘逸出尘。衣服自然也变了，白袍金边玄云纹，衣饰简净，形制繁复，有一种上了年纪的道门高人的美。
秦福刚刚还在疑惑伏昼怎么换了儒门服饰，现在轮到自己，却顾不上疑惑了，只感到一股侵入骨髓的诡异寒意。
短暂的出神后，秦福搓搓脸，回身在伏昼对面坐下。
伏昼递来一颗剥好的果子，他接过，问：“阎君，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伏昼淡淡地反问；“来到这里之前，你经历了什么？”
秦福咬了口果子，酸甜滋味刺激着味蕾，让他更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存在，自己仍然活着的感觉。
他定了定神，将自己与秦玥在海上遭遇的事删繁就简地说出。
“那就是了。”伏昼颔首道，“与你们分开后，岑留夜死在我眼前，他不是人，只是被人以秘法制造的，类似傀儡的真实幻象。他死后，我借着一缕幕后之人残留于他身上的气息寻找过去，落入一座早已布下的阵法——我毁掉了阵法，在看到布阵者的那一瞬间，就被转移到了这个世界。”
“那你这身衣服……”
“落地之后自己变的。”伏昼挽起一缕头发，沉冷的眸光恍惚流露出一丝虚渺的怀念，“这方天地，是用制造岑留夜的方法创造出的近似真实的幻境，它真实到我甚至无法找出破绽，唯一可以证明它的虚假的，就只有这身陡然变换的装扮。”
秦福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方才问我是不是认得你，难道你在这里遇到了熟人……不，长得像你熟人的人？”
“是。”伏昼承认了，却没有展开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离开，或者破坏这处幻境，我们必须深入幻境当中，寻求破局之法。你刚到，再休息片刻，我们便出发。”
秦福闻言，埋头又咬了两口果子，含糊着说：“不用休息了，我们走吧！”
伏昼扫过他鼓囊囊的腮帮子，淡然的目光渐渐浮起笑意。
跟随伏昼走出树林，秦福才知道这片林子原是在山上。下山的路缓而曲折，道路两侧遍植湘妃竹，风吹绿浪，如翠屏千顷。
道路尽头有一座书院，书声琅琅，笔墨盈香。有着儒袍、佩纶巾的少年儒生往来穿梭，中庭一棵杏树遮天蔽日，洒下金黄色的阴凉。
来到此间，秦福下意识放轻了声音：“这是什么地方？”
“明心书院，是此方世界的儒门隐世之所。”伏昼微侧过头，说：“我在书院的职务是礼艺先生，在这间书院中，儒门六艺礼为首，你不要唤我阎君，只叫我先生就是了。”
秦福点头，依言道：“伏昼先生。”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书院大门，迎面而来的是水上清风，湖里荷香。穿过水面逶迤的浮桥，对面就是无声亭和默书廊，三五个学子随意盘坐，或看书或作文，一丝声响也不闻。
再往后方去，杏树左右是夫子们授课的屋子，或琴音袅袅，或书香冉冉，不一而足。沿着曲径朝深处去，竹轩幽静，草屋恬然，是部分先生和儒生的住所。
秦福一路行来，每遇到一位学子，就看见一回他们向伏昼恭敬行礼，口唤先生的场景，偶尔遇到别的夫子，也是他们先行礼，伏昼再颔首以回，可见他礼艺先生的身份的确是书院中独一份。
等转过石径小弯，看见那座相较他人更齐整精致的竹篱小院时，秦福的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背着手，若有所思地笑道：“我们都是被布阵之人故意拽进幻境里来的，他给你这么高的身份，也不知道我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说着，秦福在衣袖里、怀里掏摸掏摸，忽的眼神一变，从右边胸口的暗袋里摸出一方扁扁的赤玉双鱼印，底下用水纹般的字体镌着两个大字——格烟。
他愣了会儿，语气深沉地问：“几个意思？”
伏昼接过去一看，也不明所以，又还回去：“先放着，我找机会帮你打听。”
秦福正要应声，忽听见院内的书房门发出一声轻响，忙胡乱收好双鱼印，循声望去。
只见悬着竹风铃的矮檐下，一道人影抱着半人高的书堆走出书房，最上头一本厚厚的《大学》硌着他下巴，让他不得不半仰头，眼睛则要用力下垂，才能看清脚下的路。
少年模样清俊，虽然作侍从打扮，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却衬得他肤白如雪，明眸皓齿。眉眼间天然生成一段坚毅沉着，却温和得不见一丝锋芒。
少年搬着书吃力走下两层台阶，余光瞥见门口的两人，眼睛一亮，忙放下书过去开门，向伏昼温柔而恭敬地施礼：“先生，您回来了。这位是？”
“他是秦福，我的好友。我们难得见一回面，所以会留他小住几日，你帮我收拾一件客房出来。”伏昼言简意赅。
少年答应道：“是。两位先生进屋吧，我先将书晒好，再为你们烹茶。”
秦福拱手道谢：“有劳。”
少年躬身回礼：“先生不必客气。”
等进了屋，在窗前的花梨木长几旁坐下时，秦福望出窗外，看着那正在晒书的少年，才问：“他是你的侍从？”
“他叫玉无晓，刚过束发之年，三日前被我收为侍从。。”伏昼颔首。
“大约是幻境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我比你早入内半个月，在即将适应身份的这天，我遇见了被几个儒生讥讽挑事的他。他的父母是背弃儒门，害死前任书院院长的罪人，逃跑时将他落在书院里，现任院长看他天资聪颖，不愿杀他，便令他留下为儒门效力，偿还他父母造下的血债。可是书院有许多儒生看不惯他罪人之子的身份，因此时时刁难，他也囿于身份从不还手，后果最严重的一次就是被我撞见的那一次，如果我出现得再晚一时片刻，他便要坠河，在青石上磕个头破血流了。”
秦福皱眉：“这也太过分了，你没有处罚那几个人？”
伏昼淡淡道：“我罚他们清理河道上游堵塞水流的碎石，并且不可动用法术与法力。直到今日，他们还未弄完。”
秦福扑哧一笑：“不愧是阎君大人，这刑罚选的有趣儿又实用。”
正说着，玉无晓已经晒好书，端着一个棠木大匣子进门来，在长几旁跪坐。
他打开木匣，里面十几个木格间错，摆放着各色烹茶工具并一套青瓷碎玉纹茶具，最大的一格密封着，贴了张纸条，写着去年收集的墨梅雪水，隐隐透出一缕冷香。
玉无晓熟练地架起小陶炉烧水，在长几上将茶具摆开，开始煮茶。
秦福托着下巴看他动作，一派行云流水的从容自然。水沸时，已有梅香激荡，添上茶叶后香味更冽，闻之使人如置身苍山翠浪、云海明月之间，清幽而疏阔，心中无限宽广。
待茶水倒入圆肚浅口的杯子，被一圈青色拥簇着，更显冷翠寒香，若不是茶水本身滚烫，秦福还以为他是拿刚融的雪水泡的。
“先生。”玉无晓端起茶，先递给伏昼一杯，“请用茶。”
“多谢。”
伏昼轻声道谢，将茶杯贴上嘴唇，垂眸饮下。玉无晓就这么看着他，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期待之色，连旁边还有位客人都忽略了。
秦福自然不介意这种小事，自己端了茶品尝，而后关注玉无晓的神色——他看伏昼的眼神，是这两人都不曾察觉的耐人寻味，总归跟学子与先生、侍从与主人无关。
思及至此，秦福笑了笑，将剩下半杯茶一饮而尽。
“如何？”玉无晓问。
伏昼答：“不错。”
于是秦福便看见玉无晓十分灿烂地一笑，心满意足地留下木匣，轻手轻脚离开了大厅，去给秦福收拾客房。
等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秦福才笑道：“他似乎很喜欢你。伏昼先生，收留他这三天，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伏昼眉梢微扬，似是不解：“倒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为他解决几个学业上的困惑罢了。”
秦福有些诧异：“先生也通晓儒门学说？”
“不通。不过书上都有，看看便懂了，不难的。”伏昼说得一脸理所当然。
“……”
秦福决定不深究他这“不难”二字背后的隐意：“除了点拨他的学业，你还做了什么？能让他露出那种眼神，不像是帮他解决几个问题就能做到。”
伏昼不知道他说的“那种眼神”是何种眼神，却也当真认真地回忆：“非要说还有什么，可能是我见他对我房中的古琴有兴趣，便将古琴连几份琴谱送给了他，还教他如何弹奏……吧？”
亲眼看到秦福的表情从平静变成古怪，伏昼收声，过了一会儿才问：“有问题吗？”
“呵呵呵呵呵呵……”秦福发出一串干笑，“问题不大，你以后继续这么干就行了，保不齐他身上就藏着破解幻境的线索，你……你保持现状就行。”
伏昼听完，认认真真想了一阵：“不是反话？”
“……不是反话。”
你们一定想不到我断更的这两天都经历了什么，真就一件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比小说还曲折，我总算体验了一把小说主角的生活。
缺的两章周六周日补。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只有码字能给我一点温暖。（掬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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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五十一、幻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