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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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卷”是本地地头蛇,本名不明。接头的地方定在楚稼君的西餐厅,餐厅已经歇业了,门口有四个人,三男一女。

那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就是“胶卷”,就像个菜市场里有些刁蛮的家庭妇女,四十岁上下,眉毛画的黑黑的,穿着米色布衣。

另外三个人都很年轻,已经“结拜”了,报的是江湖称号,有个叫陈小虎的,楚稼君以前听说过。

陈小虎的爸爸是个路霸,杀人越货,以前在郑州那边作案,而且带着孩子一起耳濡目染。上次他爸被毙了,陈小虎先是流窜到汕头那边,本来因为仰慕“脸谱”,托中间人找过楚稼君,没成;后来进了一个偷车团伙,没过多久据点被冲,刚好就是楚稼君那边起内讧的时候。

楚稼君:上次为啥没成啊?我觉得你挺有天赋啊,看看这胳膊练的,穿短袖也不冷。

陈小虎:上次那个中间人找不到您。我从小跟我爸练过内劲,不冷的。大哥想学我就教你……

楚稼君:别了吧,要这内劲有用,连子弹都能挡回去,还能给毙了?

边上几个都低声笑,被陈小虎一脚踹开一个。这三个人里面,看起来他是大哥。

但陈小虎要认楚稼君当大哥。在这条道上,偷是下三路,算得上名堂的事儿里头,荒郊野外杀人越货是最没脸的,然后就是劫火车,再然后是抢店。非要到了和警察正面枪战的地步,才会在江湖上让自己的名号有个金光闪闪的面子。

楚稼君:我的事儿你都听过?

陈小虎:听过,我不怕。当小弟的,跟大哥抢钱,本来就该死。

楚稼君:我的其他事儿呢?

陈小虎:也听过。

楚稼君拿钥匙开了门,黑色的店里,他走向后面的食品库。里头有个小冻库,冻库推开,冷色的日光灯不断频闪,照亮里面堆得满满的钱。

他随手拿起几捆丢给胶卷。女人拿钱走了。他又丢了几捆给三个人,每人先给了五万。

几个人平时最多抢个三千五千,第一次拿到整整齐齐的万元大钞,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眼睛闪闪发亮。

陈小虎目不斜视,还是盯着楚稼君。冷库里面有张拉起来的帘子,后面的东西,也许和江湖传闻里一样。

他们等楚稼君开口发配些任务,或者规矩,或者称兄道弟的陈词滥调。但楚稼君挥手让他们散了,下周二晚上再聚。

陈小虎抱拳:大哥还有什么要小弟帮忙的吗?

楚稼君:大哥没有什么要小弟帮忙的,大哥要回去看山口X惠了。

三个人静了一会儿,不知道谁带头夸起男儿本色,接着就开始聊女明星,几个血气方刚的小年轻兴奋的聊个没完。

灯突然暗了,几人才抬头回神,发现楚稼君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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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纪勇涛已经回去了,电视机开着,他在阳台上浇花。

楚稼君:我回来了,跑去买了个录像带。晚上一块儿看吧?

纪勇涛:哦哦!你等等,有个事儿!

纪勇涛搓着手跑回客厅,看上去郁闷的心情稍有点缓解。他从厨房拿来两瓶玻璃洋酒,说是同事送的。

纪勇涛:你看看,上面都是英语字儿,我看不懂,这是啥酒?怎么喝?温的冰的?

楚稼君:洋酒都冰的喝。

纪勇涛:你咋知道?你去歌舞厅喝过?

楚稼君:我看录像带里,外国人都加冰的。

纪勇涛一定要他看看那堆英文说明。楚稼君也看不懂,只能硬编。

楚稼君:说是做菜也能用。干喝也行。

纪勇涛:度数呢?

楚稼君:和啤酒差不多。

纪勇涛弄了点冰块,倒了满满两大玻璃杯,一人一杯。楚稼君喝这酒都喝腻了,看纪勇涛一仰头就灌了一杯下去,心里给他默默数着数。

第三杯下去,脸色就发红了,眼神晃晃的。

楚稼君笑,索性也仰脖子一口气干一杯。纪勇涛说,小飞你慢点,这酒有点……

楚稼君:洋酒都这样。

他又给两个人都满上一杯,纪勇涛心里有郁气,醉得很快;楚稼君坐在对面,静静笑看他。

纪勇涛伏在桌上睡了。他的枪带挂在客厅衣架上。楚稼君拿出枪看了眼,这装备显然很旧,不过保养得还行。

这种型号很容易卡壳,有种说法,说是这两年警用装备要换新了,不知道换什么型号。

他举着枪,回到客厅桌边,站在纪勇涛背后。录像机里播放着这个人最喜欢的日本女星,温婉如水的笑颜,在发白的屏幕里时不时扭曲。

楚稼君将枪口对准纪勇涛的后脑,轻轻地将枪口抵上去。

纪勇涛突然出声,醉声模糊。

纪勇涛:你在吗,小飞……

楚稼君在这一瞬间,扣了扳机。是手指肌肉的本能反应,在他意识到时,扳机已经扣到了底。

——卡壳了。

他放下枪,呆呆在那站了很久。直到电视屏幕变成雪花,光线昏暗。

楚稼君默默把各部件归位,确保纪勇涛不会发现有人动过它。背后,醉酒的男人又轻声说:小飞,你睡了吗……

楚稼君:我在。

楚稼君回到桌边,把人架起来,扶进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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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勇涛从噩梦里醒过来,先是把压在自己胸口的大腿拨开。

昨晚楚稼君也有点醉,把他扶进卧室之后,自己也倒头栽下去睡了。

这人睡相差,横七竖八地霸占了大半张床。纪勇涛捂着额头,还在宿醉和胸闷的余韵里。

纪勇涛:不多聊几句?

许飞还穿着睡觉时的背心短裤,懒洋洋趴阳台上,去揪花盆里的一串红,拔了芯子塞嘴里吸:长途电话好贵的。

对楚稼君来说,许飞的家人是最大的隐患。不过从这家人让孩子独自去外地报道来看,应该不会经常过来探望。

许飞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各自成家了。父母跟姐姐住,大概两周会打一次电话过来。

他能模仿许飞的声音,也被质疑过,但用水土不服导致的咽喉炎混了过去。

可寒暑假怎么办?被要求寄照片怎么办?他成为“许飞”的时间,最多也只延续到今年的六月份而已。

脱身很容易,麻烦之处是已经留下了外貌线索。他在来爱呀河的路上犹豫了,结果就是知道“许飞”的人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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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楚稼君去了西餐厅。他从冻库里拿出自己吃的东西,简单用油煎了煎。

他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很多年前,听那个买了自己的人说,这样可以把命“吃回来”。

那个人每次看见他回去,都会琢磨一会儿:又活下来了?

楚稼君后来就觉得,如果不吃这个,自己在下一次行动时就会死。这世上有的人在鞋厂做鞋子,有的人在轻纺市场当会计,有的人开个小冷饮店,有的人开出租车,有的人当老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过法,在很早之前,楚稼君就已经替自己定了过法。

在他的脑中,人生的过法并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城里有零星的失踪案,但没有深查。他有自己选择下手对象的标准——那种游荡无事的、就像城市角落里堆着的垃圾袋一样的人。这样的人偶尔消失一个,不会引起任何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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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陈小虎他们按照约定时间来了。外面的餐桌上堆满了洋酒和进口啤酒瓶,三个年轻人狼吞虎咽吃得杯盘狼藉。

楚稼君拎着本书过去的时候,三人还在讨论以前在北方劫皮料货车的事。

陈小虎:大哥你这是在……

楚稼君:少儿英语语法。

大学英语的老师很严,上次代签名被抓住了,同学不敢再帮他签这门课了。

几个人纷纷惊叹:你真的会说英语?

书还在二十六个字母那页,楚稼君除了前五个字儿,剩下的一个都看不懂。

楚稼君丢开书,决定不去勉强自己了。

楚稼君:下周干一票,你们都没碰过储蓄所和银行吧?

陈小虎:最大的只碰过金店。

楚稼君:弄辆大车,这次摸一摸储蓄所。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旁边是学校,对面是爱呀河,不远处就是大队。

几个人一愣,这是桥头储蓄所。

楚稼君:抢过一次就不能再抢一次了?

有一个人不太放心:离警察太近了。

楚稼君:他们过来的时间不是取决于距离储蓄所的远近。是调度速度。警力不够,调度就慢。

陈小虎:那我们怎么知道警力够不够?

楚稼君:下周三,一个大领导过来开会,城北那边的新区会有清场,警力全都盯着那。

陈小虎:哥,这种消息怎么弄到的?

楚稼君给他一个眼神,陈小虎不说话了。

他把撤离路线和碰头地点告诉了几个人,关键是开车的陈小虎,他必须要能在建设路的十字路口甩开追捕,只要在那里挣脱,前面就是城内铁轨。

到达铁轨的时间必须在五点零五分,最多容错两分钟。那是供煤车装货出城的时候,他们的逃脱计划也依赖于这趟货运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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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勇涛从城北会议中心的布防点出来,带人对着路线图再走了一圈。

在布置会议安保时,队内有针对重大状况进行过商议。

——现在的问题是警力不足,如果在那两天发生重大事件,力量要怎么调度?

李宇是不会让这次会议出现任何意外的。纪勇涛知道上级的背景,李宇的岳丈是省厅的大人物,他在官场的直觉,灵敏得如同鲨鱼。

因为刘纬德年纪比纪勇涛大,做人不声不响,却谁也不得罪——这种时候,立功破案的数量反而是其次判断。

李宇是不会让这次会议出现任何意外的。纪勇涛知道上级的背景,李宇的岳丈是省厅的大人物,他在官场的直觉,灵敏得如同鲨鱼。

更重要的是,单位里有两个二世祖,都是交给老刘带的。纪勇涛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在线索明确、追捕地点清晰的情况下,李宇反而会让刘纬德带人过去,算作是那边的立功。

纪勇涛看见老刘带人从马路对面经过,两人互相摆摆手打了个招呼。按照安排,一队这次出人随行沿途保护,直到出城高速进行交接;二队负责场外安保,留在城北会议中心。

早上两边把附近小区和学校都跑了一遍,通知明后天楼层关窗。纪勇涛的拷机中途收到许飞的消息,找了个小卖部打电话回去,结果是许飞想问他后天去不去打羽毛球。

纪勇涛让他找同学去,自己后天还回不来。

他刚挂上电话,就看见刘纬德也等着打电话。老刘笑得有点尴尬,打电话回家,点头哈腰和老婆解释后天还回不去。

——单位里都知道,老刘的老婆有点厉害。

打完电话,两人一起回去。刘纬德说,你们这两天辛苦。

纪勇涛:都一样。我们还能出去走个来回,透口气。

刘纬德客客气气摸出一支烟给他:反正别出啥事就好。就是担心上次那种事……

刘纬德的担心,在第一天没有成真。第二天下午四点,会议结束,一队带着主车队往出城方向去,二队留守会场,做收尾的检查。

就在这个时候,桥头储蓄所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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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虎是这次最先闯进去的,大概是有意在楚稼君面前表现。在一片尖叫声中,四个人控制了大堂。

然而就在不到两分钟后,伴随一声巨响,一辆货车撞进左门,从货车上又跳下六个人,头上戴着脸谱,手里端着枪。

两边都愣了一下。一家储蓄所,在同一时刻被两伙人抢,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意外概率。

枪声转瞬响起——楚稼君先动手干掉了对方的两人。对方也知道遇到了黑吃黑,干掉了楚稼君这的两人。

陈小虎跟着解决了一个,还想还击时,被楚稼君拽着从侧门空挡出去了。

陈小虎:我们先来的!

楚稼君坐上车,摘掉头套嚼起口香糖:对啊。口香糖要不要?

有歹徒从储蓄所里追出来,对着他们的车开枪。他不耐烦地叹气,戴回头套,身子探出车窗,抬手一枪打中那人额头。

楚稼君:开车,去富民东路。

陈小虎:为什么……

楚稼君:如果我毙了你、自己开车更快,我就会毙了你。

陈小虎发动车子开出去。经过对方的货车时,对方负责开车的同伙还在驾驶座上;两辆车擦肩而过,咔哒一声,楚稼君拉了颗手雷,轻飘飘抛进对方的车窗里。

他的口香糖吹出一个泡泡。泡泡破掉的瞬间,爆炸声从后方响起。车辆的残骸被炸上天,如下雨似的落入爱呀河。

陈小虎不敢多问一句,专注开车。富民东路离这里有十五分钟车程,楚稼君说,在前面的农商银行停车。

和爱呀河畔的混乱相比,富民东路此刻显得无比清静。这条马路两侧种满了婆娑的法国梧桐,绿茵茵的叶影带着凉凉的春意。

陈小虎:我们就两个人了。

楚稼君给枪上膛:要不临时组个过路的?

陈小虎:而且银行和储蓄所不一样……

楚稼君已经下了车。路边刚好经过一群下课的中学生,楚稼君穿过他们,就像鲨鱼经过沙丁鱼群,他出来时,手底下已经揽住了一个小胖子。

他带着孩子、举枪径直进了银行。持枪安保刚拔枪,就已经被他一枪放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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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勇涛那边刚出高速,就听见紧急消息。先是桥头储蓄所,然后是富民东路的银行。

二队直接去了储蓄所,门口,货车的残骸还燃着火光,附近一片焦黑,汽油味弥漫;失去交通工具、只能背着麻袋的三个劫匪们抢了辆出租车,朝着市中心方向逃,想混进百货商场的人群里。

刘纬德带人冲进百货底楼惊慌的人群中。三人分头逃跑,有人从窗口翻出去,也有人往其他的出口跑。

二队的人跟着分散追击,刘纬德追的人进了食品区,目标应该是食品区尽头的门。

柜台上挂满了红艳艳的金华火腿,底下的玻璃柜则堆满南北干货。食品区的顾客原本就多,刘纬德追丢了那人,只能勉强往那个方向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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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消息,抢了富民东路银行的那伙人往出城方向跑了,目标应该是逃出城。

正在城交出口的纪勇涛用最快速度安排了拦截。现在是下班高峰,如果车要开的快,就要避开主干道上乌泱泱的自行车,他们的路线可以预测。

纪勇涛把地点确定在城内货运火车站。不管是出城后往哪条公路跑,这个车站是必经之地。

在车站外停下车,他看了眼表,五点零三分。突然,有同事看到左边有情况——一辆白色货车正从另一侧飞驰而过,向出城的公路口驶去。

同事:勇哥,全员去追?

纪勇涛:留一辆车给我。其他人去追。

车站里响起铃声,煤运车缓缓发动,绿车头驶出铁网。纪勇涛带着两个人开车跟火车,他心里有另一种想法——如果今天的劫匪和上次的劫匪有关,或者说,如果就是同一个人策划的行动,他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地被自己预料到。

货运车带着浓重的黑烟沿着铁轨加速。纪勇涛让开车的同事靠近火车,自己拉开车门跳了上去。

他扒着车外的爬梯,朝着顶上的煤堆爬去;在下一截车体,另一个同事也爬了上来,还带来了无线电刚才传来的消息:白车拦到了,里面没人,只是用杆子顶着油门!

纪勇涛在此刻爬上车顶煤堆。下一秒,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去——

他看见了一个年轻人举枪对着自己,那人脚边堆满了装钱的麻袋。

果然。

白车就是个幌子,用来引开追捕;人早就带着钱爬上火车,跟着煤运车跑了。

年轻人还想再开枪,眼前黑影一晃,握枪的手已经被纪勇涛拧住,头侧吃了一记毫不留情的肘击,被摁到在嶙峋的煤堆里;纪勇涛制服了陈小虎,同事前后查了一遍:勇哥,就这一个人,没第二个人了!

纪勇涛:就你一个人?

陈小虎没说话。

纪勇涛:绝对不止你一个,你被你同伙卖了。他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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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货商店里,追凶的刘纬德从人群和火腿中艰难地挤过去。

突然,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有些眼熟,而且认识他,带着讶异的笑和他打招呼:刘叔叔!

刘纬德艰难地从记忆里把他翻了出来——这人好像是小纪的那个大学生表弟……

刘纬德推开他:小、小许啊,叔现在有事儿,你先走……

他推开许飞,继续往前挤。

话未说完,前方火腿柜台传来客人们的尖叫声;他连忙挤过去,见到自己追击的脸谱歹徒歪斜在一处柜台上,颤抖着捂着自己的咽喉。

鲜血从男人被割开的喉咙里淙淙涌出,柜台上悬着的一条条火腿被喷满了血滴子。

——二队的消息回来了。追的三个歹徒,击毙一个,逃了一个,还有一个死在了百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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缚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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